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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茉茉摇摇头,心里断定眼前这农村小青年跟很多人一样, 就是个迷恋她的二愣子,胡乱找个蹩脚的借口接近她罢了。你想啊, 一个农村的普通小青年, 他能有什么内部消息?
“孔志斌同志, 你赶紧回去吧啊,你看我们工作真的很忙的。”陈茉茉说完, 也不再理会,转身就走了。
孔志斌独自抹黑走回冯庄村,深一脚浅一脚, 一路无奈的挫败感。陈茉茉不相信他,甚至把他当做一个没头没脑的笑话了。
孔志斌转念一想, 这也不能怪她, 陈茉茉这姑娘多谨慎呀。如果他不是重生了, 要是有人突然跑来,跟他说“恢复高考”之类的话,他肯定也不信。
可是,接下来怎么办?
孔志斌回到家中时, 夜已经深了, 他家院子的木门虚掩着, 两间茅草屋黑漆漆的。孔志斌估计他爸妈已经睡了, 悄悄推门进去, 谁知刚走进院子里,堂屋忽然就传出一阵喝骂。
“混账玩意儿,你还有脸回来?你死到哪儿去了?白天躲在家里装死不干活,半夜三更的不归家,你二十岁的人了,你丢不丢人?你等你哪个爹白养活你呢?”
“他爸,你就不能小声点儿?你说这深更半夜的,你一吵吵半个村子都听见了,影响多不好。儿子都这么大了,你好歹给孩子留点脸面不行吗。”
“我给他留脸,他给我留脸了吗?”孔父仍旧气呼呼地叫骂,音量却比刚才压低了很多,“都是你惯的,慈母多败儿,你看你惯的他拈轻怕重,干活不出力,没个庄户人的样子,将来干什么能行?再这么下去,还指望他养家糊口,等着吃.屎吧他。”
孔志斌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眼前的现实如此,这个家一穷二白,两个姐姐出嫁后,劳动力本来就少,口粮远不够吃,还要养活年迈的奶奶,他这样一天不出工,家里就少一份工分,也难怪他爸着急骂人。
会好起来的,用不了多久,他一定会让家人都跟着他沾光,都过上有钱有势的好日子——孔志斌心里默默发誓。
孔志斌走到堂屋敲敲门,他妈披着衣裳起身给他开门,点亮了煤油灯,他爸寒着脸,坐在床上没动。
“爸,你别生气,不用担心我,我都这么大人了,我有我的想法。你放心,我将来一定有出息,给咱家争光荣,给你争脸面,叫你跟我妈好好地享福。”
孔母推了推老头,满脸高兴:“你听听,儿子说得多好,你可别甩着个脸了。”
“说得比唱的好听。”孔父哼了一声。
“爸,妈,我跟你们说,我有我的想法,做人得有长远眼光,眼下家里艰苦一下,我干农活是不行,农活干得再好也不会有出息,我抽时间多看点儿书,好好复习文化。这话你们也不要往外乱说,你们等着,顶多到年底,我一准干点有出息的事情给家里看看。”
“说来说去,你他娘的就是躲懒不想干活!“孔父顿时气得暴跳,随手从床下摸了一只鞋,甩手就往孔志斌砸了过来。“你娘的,还看点书?看书顶个屁用?看书能挣来工分?能当口粮吃?你老子可是让你读完了两年初中、两年高中的,除了整天批这个斗那个,你在学校还学了啥?知识分子都臭老九了,你这会子装什么矫情。”
孔志斌躲开那只鞋,满心无奈。父母就这个文化层次了,跟他当然不同,可他又不能明说,难免就有矛盾了。
“他爸,你说话就说话,你别动手呀!”孔母连忙拉住气恼的老头,叹着气劝道:“这孩子从小身子骨弱,他不是人家那三大五粗的身板儿,他就不是干农活的料,他多读了几年书,也实在是干不惯田里的活。你慢慢教他就是了,孩子大了,你不能再动手打呀。”
转头又劝孔志斌:“志斌呀,你也知道你爸的难处,这家里够困难的,你也该懂点事了。我看呀,你要想少干活,就赶紧多往冯家跑跑,你先把冯荞哄好了,我这边再找媒人跟冯老三好好说说,咱争取年底把冯荞娶过门,那姑娘可当个好劳力用,家里田里都能行,到时家里有她撑着,你就能轻快点儿了。”
“妈,这个事吧,正想跟你说呢……我跟冯荞……不合适。”
“你说啥?不合适?”孔母惊叫,“你说的啥玩意儿,你跟冯荞,你俩吵架啦?”
“不是,没吵架。”孔志斌瞥见他爸瞪起的眼睛,硬着头皮说,“妈,我最近真的觉着,我跟冯荞不合适,我仔细考虑过了,还是把这婚事退了吧。”
“唉,志斌,你这孩子今晚咋地啦,别是半夜走黑路撞邪了吧?”
“妈,我说真的。你说冯荞到底哪点好了?农村丫头一个,也没多少文化,等我有出息了,娶这么个媳妇不相配。”
孔母见他不是开玩笑,顿时也着急了。
“志斌啊,你可别忘了,为了求到冯家这门亲事,你妈舍了多少脸?光是求着队长媳妇的面子去说媒,妈给人端了一笊篱白面大馒头呢,咱家为此好几个月没见细粮。再说了,当初要给你找对象,你自己也是看中了冯荞,你自己同意的。你说冯荞,百里不挑一的好姑娘,人长得俊俏,又勤快能干,除了没有亲妈,这姑娘真是没得挑了。就咱这个穷家破院的,人家哪点配不上你?再说咱这一个村的,咱家亲也订了,钱也花了,你这说什么昏话呀。”
“妈,她不过是个普通的村姑,哪有你这么夸得一朵花开!我现在对这桩婚事真心后悔了,我跟她就是不合适,两人也没有感情,硬叫我娶她我也不幸福。妈,你相信我,你儿子还愁娶不到媳妇吗?赶明儿再给你找个更好的。”
孔母愣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了,拿胳膊捣旁边的孔父:“他爸,你看这孩子,是不是撞邪了?
孔父黑着一张脸,狠狠地盯着儿子,竟然没暴跳骂人,老半天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
“我不管他撞邪了还是撞鬼了,我看他脑袋让驴踢了。他要真敢作死退婚,看老子不打断他的狗腿!”
☆ ☆ ☆ ☆ ☆ ☆ ☆ ☆
冯荞跟着两个堂哥一路回到家,东屋西屋一片漆黑,都没点灯,估计冯老三跟寇金萍已经睡下了。冯荞就放轻脚步进了西屋。
西屋隔成里外两间,里屋冯小粉跟寇小胭住的,这会子寇小胭已经睡熟了,冯小粉明显还没回来。
外屋放了些杂物,门后装粮食的瓦缸挨着咸菜缸,靠墙铺着冯荞的小木床。冯荞悄摸地洗漱收拾了一下,就上床躺下睡觉。她不想等会再起来给冯小粉开门,就没插门闩,只把大门和屋门仔细关上了。
七十年代农村,治安方面真心不用担心那么多。
冯小粉回来时很晚,怕已经深夜了。东屋的寇金萍满脑子事情,一直装病躺在床上,冯老三更加不干涉这个继女,两个大人竟然没注意到冯小粉晚归。
外屋的冯荞已经睡着了的,听见吱呀推门的声音,冯小粉蹑手蹑脚走进来,也没开灯,摸索着进了里屋。这么晚,她做什么去了?
冯荞安静躺着睡觉,心里却打了个问号。
第二天一大早,队长敲响上工的钟,宣布生产队去村西耕地。让冯荞意外的是,寇金萍竟然也从床上起来了,就着咸菜喝了两碗玉米渣煮的糊糊,用一块铁锈红的头巾包着头,招呼冯小粉和寇小胭一起去上工。
冯小粉不想出工干活,一路撅着嘴,撅的都能栓毛驴了,冯荞看着忍不住就偷笑。每次寇金萍装病,往床上一趟,没有个三天五天,不达到目的可不会起来的,冯小粉也总是借着照顾她妈的由头,留在家里躲懒不干活。
谁知这回寇金萍才躺了一天,竟然主动起来干活了?让冯小粉打算落空,难怪她一路撅着嘴巴不高兴,就跟谁欠了她似的。
“咦?寇金萍这回咋睡了一天就起来了?咋不躺尸了?”二伯娘扛着铁锹,一边走一边凑近冯荞跟她说悄悄话。
“不知道。”冯荞一脸老实地摇摇头,“昨天我跟小粉干那一架,她竟然也没再跟我爸继续闹,有点儿奇怪。”
到了干活的田头,村民们照例先停下来,聊聊天吹吹牛,等着队长分派任务。谁谁去扶犁,谁谁去牵牲口,谁谁去运肥,轮到冯荞她们这一堆女的,队长看了看,挥手叫她们去散肥料。
散肥料的活其实不累,负责运肥的人用挑子和手推车运进田里,一堆一堆卸下来,散肥的人负责用铁锹把肥料均匀撒在田地里。可是这活儿却最让人讨厌,那时候的肥料不是化肥,都是沤得臭烘烘的农家肥,茅厕粪啊牲口粪啊什么的,肥料一撒开,整块田地都臭气熏天,大姑娘小媳妇只好捂着鼻子干。
冯荞跟在二伯娘身边,尽量站在上风头,少吸气,拿着铁锹不紧不慢地干着。那边冯小粉铲了两铁锹,臭得光想恶心,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寇金萍,盼望着她妈能心疼她,给她找个躲懒的由头。
寇金萍却没心思多关注小粉的矫情,她这会子心思全在孔志斌身上,一边心不在焉干活,一边格外留意。
远远看着孔志斌也来了,虽说落在后头,可在孔父的叫骂催促下,也算在干活时候赶到了,队长手指夹着笔,警告地指了指他,到底没给他记迟到,随口叫他去跟妇女们散肥。
孔志斌没有心思去注意旁人,走进一处人少的地块,忍着臭气,一边默默地铲那些肥料,一边默默地想心事。
他不注意旁人,可却偏偏有人格外注意他。寇金萍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扭头打量孔志斌,看他眼下低着头不起眼的样子,想到上一世他大老板的气派,寇金萍心里忍不住唏嘘感叹。
这人呀,别看眼下混什么样,前途命运可难讲,该走运时挡不住。谁能相信孔志斌以后能混得家财万贯呢!
“妈,臭死了。”冯小粉捂着鼻子抱怨。
寇金萍没接这话茬,却忽然问道:“小粉,你对那个孔志斌有什么看法?”
“孔志斌,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说错了吗,你不是只上到小学五年级吗?小学都没正经毕业。”孔志斌心有恶念,口气中便带着漫不经心的轻蔑,“你自己说,你统共认得几个字?”
“孔志斌,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明白了。”冯荞真是恼了,孔志斌这种刻薄嫌弃的口气,她就是泥人也该生气了。“我是小学没毕业,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村的,我是瞒你了还是哄你了?你既然这样嫌我没文化,当初干嘛人托人、脸托脸地到我家说媒?我先巴结你了吗?”
“那又怎么样?你没文化就是没文化,文盲还不许人说了?”
“你……孔志斌,你要这么说,你赶紧回去退婚去,我是没多少文化,我冯荞不高攀你姓孔的。”
这是七七年,知识分子臭老九,没文化算不上什么丢人事,可是老百姓心里还是很渴望文化的,冯荞能同意孔家这门亲事,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孔志斌读过高中,有文化,谁知今天他竟然说话这么难听。冯荞正气得难受,大门吱呀一声,冯亮开门出来了。
一看门前站着的两个人,表情明显都不对,冯亮忙问了一句:
“怎么了这是?”
孔志斌这才惊觉已经来到冯二伯家门口了,他心里暗暗懊恼,一时不走心,都没注意脚下的地方。冯东、冯亮他们对冯荞这个堂妹一直非常好,他在人家门口跟冯荞找茬儿吵架,真有点失策了。
不过转念又想,反正都要退婚的,以后退了婚,他跟冯家当然就不指望搞好关系了,早晚都得闹僵。再说了,等他日后飞黄腾达,冯家这样的小老百姓,根本就不用当回事。
“没怎么,我跟冯荞闲聊几句,提到她小学文化,谁知道她就生气了。”孔志斌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冯亮扫了一眼冯荞,以他对堂妹的了解,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冯荞从来就不是个不讲理的姑娘。不过——冯亮转念又想,冯荞和孔志斌毕竟订了婚的,年轻人偶尔闹个别扭也正常。于是冯亮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孔志斌说:
“孔志斌,我们家冯荞可不是个小性子的,你小子可不准欺负她。你一个大小伙子,总该多让着她一些。”
孔志斌没接话茬,马上转移了话题:“冯亮,你高中课本还能找到吗?我闲着没事想看一下,你借给我看看呗。”
“高中课本?哎哟这个我得回去好好找找,应该还留着的。”
孔志斌一听,就说让冯亮抽空帮他找找,也没进门,就转身走了。冯亮眯眼瞅着孔志斌的背影,随手接过冯荞手里的针线簸箩,挨近她问:“冯荞啊,你俩刚才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冯荞低着头说,“他嫌我没文化,说我文盲不认得几个字,说话太难听了。三哥,我现在咋觉着,我跟孔志斌不合适呢?”
“别瞎想,你俩都订婚了的,无非是一句玩笑话,俩人闹点小别扭,可不能这么想。”冯亮安慰了一句,又笑骂道:“孔志斌这小子,也是嘴贱,他可能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明儿我替你教训他。”
冯荞心里总是憋闷,孔志斌刚才那态度,真叫人难以接受。她心里默默想着,跟着冯亮进到屋里,找二伯娘教她上鞋。二伯娘虽然是个泼辣直爽的性子,可针线活一把好手,冯荞早早没了亲妈,针线活都是二伯娘教她的。二伯娘稍加指点,不多一会,冯荞就上好了鞋子,鞋底鞋面缝合得板板正正,可以给大伯娘送去了。
“冯荞,今天咋好像不高兴呢?”二伯娘瞧着冯荞的小脸问,“是不是寇金萍那死女人又欺负你了?”
“没事儿二伯娘,我没不高兴。”
二伯娘见冯荞不多说,也就没再追问。看见她簸箩里一包花线,就拿起来看,笑着问道:“荞啊,买花线做什么?要给对象绣鞋垫呀?”
“不是,我给我自己绣一双。”冯荞说。
其实当地订了婚的男女青年,有姑娘给对象送绣花鞋垫的习俗,也因此冯荞刚才才叫孔志斌给她写几个字,本来是打算把大伯娘的鞋做完,接下来绣一双鞋垫送给孔志斌的,可经过刚才两人那番争执,冯荞也没了绣鞋垫的心情。
看看准备好的花线,冯荞决定,还是先给她自己绣一双吧,对谁好也不如对自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