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醉了,意料之中。
边南知道万飞结账,架着他走出饭店,拖到路边,打了三辆车,才有一个司机在万飞保证如果他要吐就把他扔下车之后让他们上了车,车开到了万飞家楼下,万飞背着他上楼,进屋,跟万飞妈妈说话,再把他弄到屋里扔到了床上……
这些他都知道,清清楚楚,但就是说不利索话,也无论如何都站不住,脚一沾地就打滑。
“南哥,”万飞拿了条热毛巾在他脸上擦着,“想吐么?我给你拿个盆儿,你要吐我床上我就抽你。”
“长行……市了你。”边南皱着眉吐字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要打个电话给邱奕吗?”万飞又问,拉着他坐起来把他身上的衣服扯掉了。
“不要,”边南倒回枕头上,闭着眼觉得自己像是被捆在个高速旋转的球上,“别烦我,我要睡觉。”
万飞后来又说了什么,他记不清了,倒到枕头上没多大一会儿,他就在天旋地转中睡着了。
一夜没有梦,只觉得自己一直在想事儿,想邱爸爸的那些话,想邱奕的那句话,甚至根本没觉得自己睡了一夜。
早上万飞起床的时候床晃了晃,边南睁开了眼睛。
“几点了?”他问。
“六点半,”万飞凑过来盯着他的脸,“你气色不怎么好,再睡会儿吧,我去上班了,我帮你请个假?”
万飞妈妈是希望他考体院,但万飞在家看了半个月书就崩溃了,去了前两年毕业的一个师兄的健身房当教练,每天干得还挺积极。
“不用,”边南揉了揉额角坐了起来,拿过扔在床头的衣服穿上了,“我也上班。”
“开什么玩笑,”万飞皱皱眉,“你知道你脸什么色儿么?”
“黑的呗,反正我也没白过,”边南站了起来,穿了裤子,“给我找牙刷。”
“操,”万飞愣了愣,转身出去了,“神经病。”
边南洗漱完,万飞妈妈正好烙完饼,他抓了两个就往外走。
“边南,昨天喝成那样,今天多睡会儿休息一下吧?”万飞妈妈担心地叫住他。
“大姨我没事儿,我看着吓人,其实估计就喝了一两不到,”边南咬着饼穿上外套,含糊不清地说,“我昨儿请了一天假了,今天再请说不过去,马上就过实习期了。”
“那……再拿杯豆浆。”万飞妈妈拿了杯热豆浆给他。
“谢谢大姨,过两天我再过来,给我烙饼。”边南嘿嘿笑了两声。
“行!”万飞妈妈笑着拍拍他胳膊。
脚底下还有些发软,但精神状态意外地还不错,也不知道是酒精的副作用还是因为有些事儿猛地就不是事儿了。
边南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就老觉得自己双目炯炯有神。
到了球场,顾玮盯着他看了半天:“你这是……”
“好着呢,”边南呲呲牙,“我美吗。”
“真是好美啊,”顾玮叹了口气,“是不是病了?再请一天假没事儿的,实习鉴定我肯定给你写好话。”
“谢了炜哥,”边南笑了,“就给我照实写,应该也都是好话。”
“挺自信啊,”顾玮瞅了他一眼,“今儿挺忙的,都排满了,还有几个新报名的上午过来,你去接待一下。”
“好。”边南点点头。
今天这一天的确是挺忙的,边南中午吃饭吃一半还跑出去接待了一个新来的学员。
下午顾玮把新学员都分给了他,让他单独先带着,几个女孩子,一块儿来的,边练边嘻嘻哈哈没个安静的时候,进度相当慢。
第一次来的为了体现优质服务对时间不是太控制,边南好容易把她们的内容完成的时候,看看时间,比顾玮的计划时间多了近一个小时,都可以直接下班了。
“这几天你准备一下,实习结束以后下周有个入职考核,”顾玮边换衣服边交待他,“资料该看的多看看,平时工作流程也再捋一捋,别出错。”
“明白。”边南说。
感觉挺长时间下了班都没回杨旭家了,每天下了班就往邱奕家跑。
不过今天边南下班还是没往杨旭家那条路走,骑着自行车直奔了医院。
到医院的时候他看了看时间,这会邱奕和邱彦应该正在病房陪邱爸爸吃饭,他把自行车锁了,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走进了医院。
走到住院部外面的时候,邱奕从一楼大厅里走了出来,低着头大步往前走着,没看到他。
边南站到了路中间,邱奕一直低头走到他面前才猛地一下停了,抬起了头。
“去哪儿?”边南问。
邱奕看到他显然有些意外,顿了顿才说了一句:“去把几个卡的钱转到一块儿方便交费。”
“够吗?”边南马上问,“你说过如果……”
“走吧,一块儿去。”邱奕说。
俩人沉默着并排走出医院,邱奕跑了两个自助银行,把卡上的钱都转到了一块儿,边南站在一边看着,邱奕没避着他,卡上的余额他都看到了。
“不够吧。”边南说。
“嗯,”邱奕看了他一眼,“你那儿的钱先借我三万吧。”
“我转给你,”边南马上掏出钱包抽出了自己的卡,“三万够吗?”
“先看看情况,不够再说。”邱奕声音一直是哑的。
“那现在是保守治疗吗?”边南听着邱奕的声音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是,”邱奕看着他,“我又跟医生聊过了,医生早上会诊过,不建议手术,身体情况不允许,承受不了,手术效果也不会太明显,只能先介入治疗,总管里放个支架……”
“知道了。”边南觉得有些无力,没再说别的,给邱奕卡里转了三万。
“你喝酒了吧?”往回走的时候邱奕突然问了一句。
边南下意识地捂了捂嘴:“还能闻到?不至于吧!”
“又没换衣服,能闻到衣服上的酒味儿,”邱奕停了脚步,扭头看着他,“边南,昨天我说的那个话……”
“我知道,我知道,”边南打断了他,“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是不是都不是,反正说什么我都这样。”
这话说得挺绕,边南不知道邱奕能不能听懂,他自己说完了都没听太明白,于是又补了一句:“你已经不讲理了,我总不能也不讲理吧。”
说出这样的话,对于边南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说完之后他就盯着邱奕,怕看到邱奕脸上会有让他不安的表情。
但邱奕看了他一眼,只是笑了笑,就继续往前走了。
“你昨天没睡?”边南看着邱奕的侧脸,邱奕脸上满满的都是疲惫。
“没睡好,陪床了,坐了一宿,”邱奕说,“我爸现在晚上基本睡不了了。”
“要不……今天我来陪吧,”边南想了想,“你回去睡个觉,要不过几天让你上船……”
“不上了,”邱奕清了清嗓子,“我已经跟公司说我不去了。”
边南愣了愣,虽然他知道邱爸爸这个情况,邱奕再上船会很麻烦,但猛地听到邱奕说出来还是有些吃惊,毕竟学了三年,就指望工作了能有份稳定收入。
“现在上船了照顾不过来,”邱奕低声说,“这阵儿先这么着吧。”
“要不再拿点儿钱吧。”边南皱了皱眉,邱爸爸每天治疗的费用不低,他算不清,但邱奕的钱再加那三万,要没了别的收入还是会费劲。
“再说吧,先留着,”邱奕拉了拉围巾,“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边南追了一句。
“我想好了再跟你说。”邱奕说。
边南没有再打听,邱奕一直是个很有主意也很有计划的人,哪怕是现在这种情况,他也依然镇定,除了话变得有些少。
虽然因为邱爸爸的病,他俩的生活都完全被打乱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可以轻松地瞎聊,可以抽空到处转悠,两人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某种程度上疏离和某种程度上的亲密交错在一起。
但边南现在没有心情去梳理这些,邱奕再能扛事儿,也还是需要他的支撑,哪怕只是帮着找医生打听情况或者送个饭,替换着陪个床。
边南觉得自己反倒了没了之前的不踏实,至少他还跟邱奕站在一起。
邱爸爸介入治疗之后的状态并不好,一天天地都能看到变化,每天边南下了班赶到医院的时候都能感觉他又消瘦了一些。
一开始只是胃口不好吃得很少,没一个月已经什么都吃不下了,只能每天都吊着营养针,说话也越来越费劲。
“叔,”边南坐在病床边,把袖子撸上去露出胳膊上一块青紫,“看看,今儿教人打球,真猛,丫一拍子对着我胳膊就抽过来了。”
邱爸爸看着他的胳膊,无声地笑了起来,轻轻地说了一句:“跟朵花似的。”
“真没治,这回新来的几个都这样,再来一个月估计我全身都得开满花了,对了,”边南凑到邱爸爸耳边,“叔我跟你说,二宝今天收情书了,前桌小姑娘给他的,写得可好了,特有文采,反正我是写不出来。”
边南想到了自己那个有一天没一天,一天就一句的日记情书,简直高下立现。
“比他哥……强。”邱爸爸笑着说,声音很轻。
邱彦虽说不一定比他哥强,但也差不到哪儿去。
边南一直担心邱彦知道了邱爸爸的病情会受不了,虽然没人跟他直说,但邱彦是个聪明的小孩儿,他应该已经看出来了。
不过让边南又安慰又心疼的是,邱彦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跟老师请了假,每天提前一节课放学,到医院来陪着邱爸爸。
看着邱彦的样子,边南开始有点儿能体会邱爸爸那种欣慰又纠结的心情。
跟邱奕不太一样,邱彦本来是个比邱奕要开朗得多的小孩儿,猛地就这么沉默而乖巧,边南总担心他会突然崩断了弦。
邱奕想出的解决经济问题的办法一直没跟边南说,不过边南知道他又开始带学生了,每天上午下午都安排了课,一下了课就直扑医院。
只有申涛下船的时间和周末万飞过来帮帮忙的时候他俩能同时休息一会儿。
两人交流的机会变得很少,见面在医院,守在邱爸爸床边,回了家倒头就睡,第二天又要开始一天的忙碌。
边南顺利通过了考核,正式入职之后工作开始变得比以前更繁杂。
每天迷迷瞪瞪地从早忙到晚,早上起床的时候看到窗外晨曦中已经长满了绿芽的树枝时,才猛地反应过来,春天已经来了一阵儿了。
中午吃完饭,他特意拿手机在球场边拍了不少花坛里的小嫩芽,打算带去医院给邱爸爸看看。
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是邱奕的电话,有些意外,邱奕这阵太忙,已经很少会给他打电话。
“吃了没?”他接起电话。
“吃了,”邱奕说,“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边南在花坛边儿上坐下了。
“借钱。”邱奕说。
“这用商量么?多少啊?”边南笑了。
“除了医院要用的钱,再多借我点儿,”邱奕也笑了笑,“我要在医院旁边租套稍微大点儿的房子。”
“嗯?”边南愣了愣,“干嘛用?”
“你过来了我跟你细说。”
边南下班了到医院的时候正碰上邱奕拿着烟盒从病房出来,俩人照例进了消防通道,在窗边站下了。
“我想租套房把要补课的学生叫过来上课,开小班,”邱奕点了烟,“这样离医院近点儿我方便过来,不用每天到处跑了。”
“开补习班儿?”边南挺吃惊的。
“也不算,可以一对一,也可以三四个一块儿,上课时间错开就行,”邱奕手指在窗户上轻轻敲着,“一直都挺多家长找我补课的,我想着,我自己带几个,再分点儿给别人……”
“上哪儿找人来上课?”边南问了一句,他知道邱奕很会给人讲课,也知道一直挺多家长找他补课的,邱奕补课的口碑挺好,只是没想到邱奕会琢磨着把这事儿做成这样。
“我以前的同学,同学的同学,之前就有找我想让介绍学生,我了解了一下,有几个还挺不错的,”邱奕笑笑,“现在找两三个就可以,我从补课费里收点儿介绍费,目前这样就能比之前收入多得多了,以后再看怎么弄。”
“我……”边南想了办天没想好该说什么,最后说了一句,“我多出点儿能参股么?”
邱奕笑了:“小黑作坊参什么股啊。”
“总不会一直是小黑作坊吧,万一做大了呢,做成什么新东方蓝翔了呢?”边南啧了一声。
“真要做大太麻烦了,资质和各种手续,我现在想不了那么远,”邱奕抽了口烟,“我就想解决一下眼前的困难,补课的话,时间上也比较灵活。”
“那行,”边南点点头,“我去给你转钱。”
邱奕看中的房子就在医院旁边的一个老小区,管理很松散,所以房租比较低,小区里不少房都租出去做各种生意了,还有办私人幼儿园的。
这套房三室一厅,客厅用来给小班上课,房间里可以一对一补课,屋里没有家具,俩人抽空去买了点桌椅一摆,就算齐活儿了。
“怎么我有点儿小兴奋?”边南站在客厅里原地转了一圈。
“没入股呢,你兴奋什么。”邱奕说。
“不知道,就挺有希望的那种感觉。”边南笑笑。
邱奕没说话,站在他面前看了他一会儿,靠过来搂住了他,在他脖子上亲了一下,低声说:“谢谢。”
边南闭上眼,没有说话。
开始在医院旁边补课之后,邱奕每天的时间宽松了一些,补完课十分钟差不多就能走到医院,边南把杨旭家的电磁炉拿了过来,平时还可以做些简单的吃的。
邱爸爸的身体没有什么起色,尽管不太容易,这两三个月以来边南还是已经强迫自己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
邱奕除了在病房里面对邱爸爸时会露出笑容,别的时间很少再笑,偶尔边南会看到他坐在走廊椅子上发呆。
边南觉得大概只有自己能看出来,邱奕脸上的疲惫里隐藏着的一丝悲伤。
今年的倒春寒时间有点儿长,边南早上去上班的时候觉得风比冬天的时候还锋利,又割又劈的很销魂,感觉路程再长点儿自己的脸大就是完美的“刀削斧劈般的脸”了……
今天是周末,来打球的学员很多,边南在场上站了快两小时才有时间到旁边坐下了。
“这位少年,跟你说个事儿,”顾玮过来坐在了他身边,“下月展飞有个活动,每年春天都会有的,就是组织学员来个比赛,自愿报名,奖品展飞负责,教练也会有表演赛。”
“嗯,”边南点点头,“你是想让我去么?”
“聪明,”顾玮乐了,拍拍他的肩,“我去年前年都被抓去参加了,被陈教他们打个半死,今年有你了,我就不用再去丢这个人了。”
“表演赛不就随便打打么?你这都能让人收拾了?”边南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顾玮要不是教学水平高,就凭技术估计早被展飞淘汰出教练队伍了。
“说是表演!就是说说!没谁表演!”顾玮一脸不爽,“都他妈憋着劲儿要在学员面前孔雀开屏呢!”
“行,下月我参加,不一定能给你报仇,但应该不会给你丢人。”边南说,别的教练和助理什么的,他差不多都见过他们打球,差不多能估计出水平来。
“少年,看你的了!”顾玮很愉快地在他肩上抓了一把。
边南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正准备过去纠正一下正在练球的学员的姿势,扔在凳子上的手机响了。
边南心里抽了抽,自从邱爸爸的状况越来越差之后,他开始害怕手机响起。
过去拿起手机看到是小卷毛的号码时他松了口气,邱彦今天不上学,在医院呆着,估计是邱爸爸睡着了,他打电话过来聊天。
“二宝啊,”边南接起电话,“差不多该吃饭了吧?”
“大虎子!”邱彦声音很大,惊慌中带着哭腔,“我爸早上发高烧,刚才下病危了!”
“什么?”边南喊了一声,转头看着顾玮,半天没说出话来,顾玮反应很快,立马挥了挥手,他抓起外套转身就往外跑,边跑边问,“二宝你别着急,我马上过去!你哥呢?”
“哥哥在病房里。”邱彦声音颤得很厉害。
“没事儿的,我马上到。”边南冲出展飞大门,直接抢了在路边已经被人拦下的一辆出租车。
邱爸爸昨天半夜突然开始发烧,一直退不下来,用了药也体温也没有变化,边南赶到医院的时候,医院开始用物理降温。
邱奕站在病床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帮着护士给邱爸爸不断地擦着身体,换下湿了的衣服。
边南在病房里站了一会儿,他帮不上什么忙,护士进进出出的他还怕碍事,于是退出了病房。
邱彦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一下下地晃着腿。
边南过去蹲在他面前摸了摸他的脸:“二宝。”
“你旷工啦?”邱彦看着他问了一句。
“没,”边南笑了笑,“我请了假来的。”
邱彦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看着他:“大虎子,我爸爸是不是快死了?”
“别……瞎说。”边南愣了愣,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邱彦的问题,无论是或者否,对于邱彦来说,都是一样的痛苦。
“我没事儿,”邱彦低着头轻声说,“我不怕,我只是有点担心……担心以后我想爸爸了见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