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注定是个无眠的夜。
张伟手上的香烟还未抽完,就听到头上传来一阵跑步声。
白天的事,本就让地窖的人,无法平静入睡,本来就只是在浅睡阶段,听到声响,顿时如惊躬之鸟,一个个爬了起来。
一直未归的玉墨,从地窖的入口,探进身子,只说了声:“出事了,那些女学生爬到楼顶了。”
几个窑姐便急急忙忙的跟着她,跑了出去。
张伟并没有跟着她们出去。
一方面他现在的身体,最需要的就是宝贵的休息时间,另一方面对于现在发生的事,他也做不了什么。
事情似乎很快就平息了下来,一刻钟不到,几个窑姐就回到了地窖,只是她们的神情,很奇怪。
“把你吵醒了吗?”玉墨对张伟强笑了下,替他整了整被子,强笑道。
张伟仍然没有回答她,只是用带着一丝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自从豆蔻走后,照顾他身体的任务,似乎就被玉墨接了过来。
“没事,你快睡吧,明天可能不会平静了。”玉墨轻说了声。
张伟听出她声音里的决绝,又看了眼,聚在一起的几个窑姐,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张伟微皱了下眉,手臂从被子里,探出来想要支起身子。
“别动,你别动”玉墨见状,急忙阻止,把他按在床上。
张伟不为所动,开始慢慢使力挣脱她的束缚。
“唉,你,你”玉墨心情本就有些焦躁,此刻又有些生气。
“玉墨,就让他起来吧”怡情突然出声劝阻玉墨,并走过来对张伟说了声:“我来帮你。”
张伟对她点了下头,借着她的手臂力量,把上身立了起来,靠在床头。
“怡情,你什么也?”玉墨有些着急,但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和怡情一起帮张伟把被子盖好。
张伟虽然不以为然,但也没阻止。
忙完了张伟这边,玉墨就站在床边靠着床板,怡情坐在了床边的就桶上。
一直沉默看着的其他几个窑姐,也终于有了动作。
红菱看了眼玉墨,低眉道:“我们是想先把她们哄下来,才这么想的吧?”
“不管怎么说,不能骗人吧,”那个下午还哭了大半天的小蚊子突然道。
“美花,你想想看,你如果不是被人家骗,也不至于被卖到窑子里头去。”
“哎”站在小蚊子旁边一个窑姐,轻撞了她一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小蚊子,你少给我装糊涂,你以为我傻啊,这里哪个不去,你都要去,你可是被小鬼子,点了名的!”美花直接生气道。
小蚊子的心思,大家都心知肚明,虽然是因为她自己活该,非要为了只猫,跑到地窖外面,才会被鬼子抓个正着,只是同情她的遭遇,此刻见她居然还想拉大家下水,心里不由有些鄙视,和生气,但也各自克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出来。
小蚊子被美花毫不留情的话说中了心思,心虚忐忑的撇了眼玉墨,不敢再说话了。
玉墨冷看了眼小蚊子,嘴角一丝冷笑很快下消失,随后看了眼众人道:“我觉得鬼子只要不是发了疯,总不至于要了我们的命吧?不就是图个快活吗?姐妹们都是干这一行的,我们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
“只要我们能够活着回来,就能够凑活着活下去。”
“红菱,这种事,你让那些小女娃,什么对付?”
她看着红菱道:“就算她们活着回来了,还活得成吗?”
大家都心知这一去九死一生,甚至还会生不如死,心里虽然可伶同情那些女娃子,可自己也想活啊,只是~
红菱避开玉墨的眼神,依然有些不甘的辩解道:“我就是觉得不值,她们连厕所都不让我们进,我们还护着人家,拿我们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你不要跟我说什么值不值的话了,那天要不是那个女娃,把鬼子引开,你的脸和屁股还不晓得往哪搁?!”玉墨将所有的虚假理由都撕开,说出了让几个窑姐一直动摇徘徊的因由,直接将人性和选择摊开在明面上。
“大家晓得自古以来都说我们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众人沉默了下来,玉墨又道。
“隔江尤唱后庭花”美花跟着道。
“美花真不是个绣花枕头,还会背诗呢?!”怡情回头看着美花,笑道。
玉墨也笑了下,道:“别人骂我们的诗,我们当然要记住,要我说,我们干脆就去做一件顶天立地的事,改一改这自古以来的骂名。”。
玉墨的话,动摇了几人的意识,美花至死玉墨跟随的话,成了压倒几人意识的最后一根稻草。
“都说婊子无情,婊子无情的,明儿个,我们姐妹也去做一件有情有义的事。”
“我们都去”红菱看着玉墨的眼睛,含泪道,就像是给自己鼓气,也像是特意说给玉墨听。
玉墨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笑着点了下头。
张伟一直沉默着,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听着。
“在想什么?”玉墨坐到了他的床边,打断了他凌乱的思绪。
张伟回过神,认真的看着她,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留下的泪痕。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说不出口。
他只能摇了下头算作回应。
玉墨看着他失神的样子,不知道心里突然有一种难过的情绪,想要伸出手拥他入怀,手刚举起来,却只是轻轻的扶了下张伟的脸。
张伟身体微震了下,但不知为何并没有阻止。
这时那些女学生走了下来,她们送来了学生的衣服。
她们同样看到躺在床上的张伟,都不由的一愣。
她们认出了那天在教堂出现的张伟,原本还以为他已经走了,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样子怎么变了好多,头发和眉毛都白了。
其中一个女生盯着张伟,欲言又止。
张伟平淡的看了她们一眼,继续坐在床边发呆。
窑姐们拿过了学生们给的衣服换上,嬉闹了一阵,因为衣服太小,只能拿窗帘和床单修改衣服,裁成裹胸布,甚至毫不避讳张伟的存在,脱掉衣服,浑身一丝不挂的换起了衣衫。
那些女学生好奇,羡慕的看着窑姐们曼妙的身姿。
而张伟只是背对着她们,双眼放空,发呆。
“你还好吗?谢谢你,那时救了我。”一个女学生突然凑到张伟的跟前,说道。
但张伟没有丝毫的反应,依然故我的在发呆。
“小妹妹,别费劲了,他经常这么发呆,不会回你的。”红菱换好了衣服走过来,对那个女学生道。
“啊,为什么?”那个女学生惊讶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他就是个怪人吧,自从豆蔻死了之后,他就没在开口说过一个字了,而且一直在发呆。”红菱耸了下肩道。
“豆蔻?”那个女学生,看了眼张伟,又看向红菱。
红菱的神情变得暗淡了下来,强笑了下,并没回答女学生的话。
“豆蔻,是和你们差不多大的那个人,她从外面把他一路扛了回来,可是已经被鬼子的流弹打死了。当他知道豆蔻的死后,一下之间头发和眉毛就白了,人也变成这样了。”怡情只裹着一条胸布走了过来,一边回答那个女学生的问题,一边替张伟整理滑落的被子。
玉墨站在不远处听到怡情的话,张了下嘴,但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咽到肚子里去了。
有时,我们反而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傻了吗?”女学生神情失落,难过道。
“傻?”怡情愣了下,随后看着张伟的眼睛,说道:“是啊,他傻了。”。
又过了一会儿,几个窑姐终于换好了衣服,聚在一起,像在交代后事一样,把自己身上存留下来的东西,一一托付给了这些女学生。
隐约间,张伟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从放空的思绪间回过神,他转过头,看见玉墨对那个一直对她存有敌意的女学生,书娟说:“她就是为了唱一首秦淮景,才死在日本人手里。”
“秦淮景?那是很好听的歌吗?”书娟问道。
“那是翠嬉楼的招牌曲子,也是豆蔻学会的第一首曲子。”怡情道。
张伟支起了身子,转头看向玉墨,她手上有一把,带着三根被鲜血染红的琴弦。
“豆蔻?”张伟感到一股刺疼从身体传到他的大脑中,但他强忍着不出声,从床上爬了起来。
“呀,你在干什么?”张伟突然的动作,惊醒了那个一直在床边看着他的女学生。
“啊!”突然那些女学生传来一阵尖叫,原来张伟的身体还是全裸的状态,女学生害羞和好奇的偷看着他的身体。
然而张伟却毫无所觉一般,看着放在书娟手中的琵琶。
玉墨一愣,看着张伟的样子,心中一动,突然拿起那把琵琶对几个窑姐说:“干脆我们姐妹替豆蔻唱一曲,也算还了他的心愿。”
怡情走了过来,拿起床上的那件风衣,替张伟遮住了私处,张伟只是撇了她一眼。
在地窖里,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痴傻的时候,似乎也只有这个女人看透了他。
其实他从没有做丝毫的掩饰,只是他的行为习性让人觉得他不正常,而唯有这个心思细腻的女人注意到了他的行为,只是不知为何没有说而已。
他没有去深究怡情的想法,不一会儿,就沉入玉墨她们演奏的那曲秦淮景中。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让我来,唱一支秦淮景呀
细细呀,道来。
唱给诸公听呀
秦淮缓缓流呀
盘古到如今
江南锦绣
金陵风雅情呀
瞻园里
堂阔宇深呀
白鹭州,水涟涟
世外桃园呀!
灯火阑珊处。
张伟呆呆的站在原地,隐约中他又看到了豆蔻,她站在玉墨旁边,穿着她一直渴望的漂亮衣裳,脸上挂着时常出现在他眼前的明媚笑容,纤云弄巧,一步步向他走来,有一种他没看到过的优雅婉约,似低吟浅唱,还似深情凝望,无言胜有声。
……
晚上约翰神父,给几个女人,剪了卷发,画了清淡的妆。
神父的化妆技巧真的很不错,乍一看还真的变得像是年轻的女学生,额,当然也是因为她们本就只有二十来岁。
坐在张伟旁边的怡情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睛通红突然说道:“我妈要是活着,看到我这个样子,不知道有多么高兴,我妈说,我们家就缺个念书的人。”
张伟看了她一眼,心下微叹。
看她的样子,温婉秀丽,慧智兰心,谁又能知道她却是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可怜人,从一出生就生在一个家道中落的书香家庭,单身母亲带着她整日为生活奔波,一度温饱不济,甚至夜晚,头顶都没有一块能够遮雨的瓦片。
十岁那年,她的母亲终于熬不过那个夜晚撒手留下她,独自一人面对未知黑暗的未来,从小就早熟的她把自己卖给了翠嬉楼的妈妈,换的2个大洋,含泪安葬了生母,随后一脚踏入红尘炉火。
造化有时候真有趣,明明从小目不识丁,如野狗般被社会丢弃的孩子,却长的越发钟婷玉秀。
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红菱,当然知道她一直隐藏的伤痛有多深,拉起她的手,笑道:“你现在就是读书人,我也是,连我妈见这样子都不认得我了,对吧?!”
“哈哈,就是,我们都是女学生”其他的窑姐都笑着回应。
怡情笑了下,红菱的妈,以前也是翠嬉楼的姑娘,还是第一批的姑娘,之前遇上红菱爹的时候,自己赎了身子,却在两年后,带着刚出生的红菱又回到了翠嬉楼,因为年老色衰,不再接客,只做着打杂的事,不能说她不好,因为她对红菱和其他的几个姐妹都很好,从不要求红菱什么,也不要她的一分钱,只叮嘱她好好存钱将来给自己赎身,可说她好,她却亲手把少不经事的红菱带入了火坑,红菱十二岁接了第一个客人,还是她亲自求翠嬉楼安排的。
真真是个看不透的人。
在那段她人生最灰暗的时间,也是这个奇怪的母亲,待她如己出的关怀,才会让她熬了下去,后来尽管有不少的恩客,千金为怡情赎身,其中也有真情,但她却不愿离开,其中未尝没有因为这个妈妈的缘故。
压下各自的心思,怡情她们嬉笑着,似乎忘记了黑暗的前路,表现的就好像是要参加舞会的忐忑少女。
张伟靠在床榻边,看着她们,神情恍惚。
陪着约翰神父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瘦弱的男孩,张伟听到约翰叫他乔治。
当他清点人数的时候,故作洒脱欢乐的气氛顿时又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十二个人,只有十二个人,比上次鬼子清点女学生时少了一个。
可怕的玩笑。
如果少一个,鬼子不会轻易罢休,他们会把教堂翻遍,到时那些学生,谁也跑不掉。
“到头来,还是要去一个女学生,白忙一晚上。”
“I.willgo”乔治突然道。
地窖所有的人目光都投向了他。
……
夕阳西下,张伟站在大教堂楼上的大窗户阴影中,看着那些秦淮河女人排成一行,在四周团团包围的鬼子的清点中,一个个从约翰的身前经过。
秦淮女人低垂着头瑟瑟发抖的身影。
乔治带着一顶假发亦步亦趋跟着玉墨的脚步。
玉墨和约翰神父,紧紧握着的手。
怡情上车前含着眼泪的望过来的目光。
小蚊子奔溃的哭喊声。
约翰站在车门外,看着相拥在一起的女人,那无力萧瑟的样子。
砰,随着鬼子汽车启动离开的轰鸣声,一声枪响。
那里有一个身影倒了下去。
张伟的眼中,一片血红,紧握着双手,鲜红的血液从嘴角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