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百花渐醒,燕子南回。Www..Com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从流苏河上翩然掠过,夹杂着丝丝湿意和诗意,宛若深闺处子的纤纤素手,抚过燕京城古老而伟岸的身躯。
在春风的这般挑弄下,燕京便醒了。
生于天朝的都城,天子脚下,燕京城的百姓不事农桑,过着当世最悠然的生活。街头巷口有才子佳人相携踏青赏花、吟诗作画,把酒言欢;也有温雅闲士栽花养鸟、斗虫遛狗,怡然自得;春风中,还有老者在两两对弈,不时因走错棋而在春风中嗟叹不已。
而国泰则民安,民安则不思来日。
燕京城西北城郭之上,有一名鹤发童颜身着灰衣的佝偻老者,手中拿着一只不知存在多少年岁的苍青色斑驳酒葫芦,仰天灌了几口。他浑然不顾沾在他那花白胡须上的酒水,将葫芦倒转过来摇晃几下,轻轻咂嘴,看着葫芦嘴滴落的浊酒,有些意犹未尽。
老者的浑浊目光带着些许醉意,落在那熙攘的人潮之中,复又落到古朴沧桑的城郭之上,他伸出斑驳的手掌抚过历经了千百年风吹雨打同样斑驳的青石,喟叹一声:“我老了,你也老了,只是天还未老哟。”
天空有不知名的黑色飞鸟掠过,发出一声叹息般的啼鸣,似是对老者的回应。
他忽而抬手指着天,骂道:“好端端的你下劳什子雨?下雨会死人咧!”
恚怒的声音随春风而飘散,弥漫整座城池,淹没在街道胡同喧嚣的人声之中。
碧空之上没有一丝云翳,风和日丽,没有丝毫要下雨的迹象。
老者的话没人听见,就算有人听见也多半会认为他是个疯子。这大好的春光哪里会下雨,下雨又会死哪门子的人?
燕京的百姓蜗居了漫长的一个寒冬,好容易等得春暖花开,正是载歌载舞欢腾热闹的时候。街道上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行人摩肩擦踵,勾栏酒肆里丝竹悠扬顿挫,隔得老远都能听见姑娘们唱曲儿的声音。
不过要说热闹,哪里都比不过流苏河沿岸柳叶街这一段。这里清早就聚集了大批的青年才俊,好事百姓,要不是有皇城的羽林卫在维持着秩序,涌动的人潮只怕会将人挤进流苏河里。
原来是苏大宰相家的千金苏焚香今日要招亲,这在燕京城里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儿—且不说年前刚辞去宰相一职的苏老爷子在朝中依然有着无上的威望,也不说苏家如今的家主苏定文官拜吏部尚书,手眼通天,单单是苏焚香这个名字,就足以让人趋之若鹜。
素有京城第一女之名的苏焚香在燕京城里可谓无人不晓,这第一的名头不单指她的美貌冠绝京华,她在算术上的造诣也是惊才艳艳,教许多才俊都难以望其项背。
十八岁时,苏焚香就被天朝双苑之一的理苑招去作了算术教习,是文理双苑中唯一的一名女教习,也是最年轻的教习。
若谁有幸娶了苏焚香,真是名利双收,从此平步青云不在话下。
柳叶街蜿蜒在流苏河畔,两旁排满了挂着碧绿丝绦的垂柳,对岸便是禁城皇宫,能居住在此间的人家,无一不是封疆大吏、达官显贵之流。
苏家作为燕京豪门,自然也落户在这里。今日苏焚香招亲,苏家特地将登仙楼的三艘大楼船给征来了,泊在流苏河畔,与柳叶街之间用厚实的橡木板相连,手笔阔绰。
由于流苏河此段河道紧挨皇城南边,位置特殊,有着护城河的作用,这里遂成了一段禁河,平日里除了偶尔出游的皇家画舫,鲜有外来船只。如今苏家竟是一口气置来三艘大楼船,其深蒙圣眷,可见一斑。
三艘楼船有如三座小山耸立在杨柳岸边,竟是让岸边众人生出了一股压迫之感。晨曦投在楼船的木阁雕栏之上,在河岸撒下一片阴影。
这楼船可是登仙楼耗费无数财力从天朝南边的船舶之乡清海郡定制而成,不远万里绕道东海运来燕京,不可谓不奢贵。
船楼高五层,耸立的楼阁通体由坚若钢铁的柚木构成,漆成了妖冶的朱红色,勾栏画栋独具匠心,看似相同,却又各有千秋最新章节。楼船之上此刻正回荡着悠扬的丝竹之声,有袅袅香烟升起,直与对岸皇宫一比奢华。
眼下不过卯时方罢,辰时未兴,柳叶街却早已挤满了熙熙攘攘的民众。平日里门可罗雀的柳叶街算是遭遇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热闹,糟杂的人声直比城西的菜市场还要盛上几分。
“大手笔啊大手笔,苏家不愧是燕京豪阀,连登仙楼的楼船都能征来。快看,羽林卫的稗将竟然亲自在维持秩序,圣上对苏家可谓隆恩浩荡啊。”一名瘦子不停地搓着双手,嘴中啧啧称赞,神色因看到这等大场面而激动不已。
站在他身旁的一名中年文士则是面露鄙夷之色,语气微带嘲讽,道:“苏家向来颇蒙圣眷,这等手笔不足为奇。你可知这楼船上有多少贵人?据说不仅来了两位皇子,就连天院来的使者也在那楼阁之上!”
“天院的使者?”瘦子明显被这个消息唬了一跳,一双鼠眼瞪得老大,语气有些惊疑不定,“可不敢胡说,天院的使者那可是活神仙哩!”
“谁屑与你胡说。”中年文士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一脸震惊的瘦子,目光投到了楼船之上。
温柔如许的晨曦与河岸随着春风轻荡的柳条构成一幅唯美的画面,却是被周遭嗡嗡人声破去了这静好的意境。
“肃静!”便在这时,一道威严的声音在人群上空炸响,有如一道六月旱雷从九天滚滚落下,掷地有声。
整条街便在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岸边众人立即寻到了声音的出处,只见一名身披黄金甲胄的虬须猛汉手持精钢双锏,立在一处临时搭建在流苏河边的木台之上,凛冽的目光扫过人群,直教那些胆小的人不敢与之对视。
这便是羽林卫南城门稗将霍方,他待四野里噤若寒蝉后,便沉默地将双锏拄在地上,双手按在柄端,一双虎目不怒而威,仿佛在警告众人,谁若有异动,立马会被他双锏加身。
随即,一众苏府的家丁鱼贯而出,迅速搬来一些黄梨木椅,在中间在艘楼船的甲板上一一摆好。
便在这时,一名深青锦服的花甲老者来到走到楼船前方甲板中央,对四周众人一一拱手行礼。大多数人识得老者是苏府的大管家,深得苏家老爷子器重,苏家大大小小的事务已由他打理多年。平日里,就是朝中的二品大员见着他,也得尊一声苏管家。
苏管家已是花甲之年,身形微显佝偻,但长年与权贵打交道的他自然养出一股气势,不似官威胜似官威。
“今日适逢我苏家大小姐招亲之喜,老朽在此替老爷子和家主多谢诸位前来观礼。只是老爷子年事已高,不胜劳顿,家主近来又有所不适,就由老朽来主持此番事宜,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苏管家的话引得众人连连应诺,待人声稍定,他便侧过身子,让出身后几位威严老者,伸手一一引荐:“这位是中书省的李铭书李大人,这位是修国史房于仕房大人,而中间这位便是我天朝理苑的苑长范青山大人。三位大人都是苏府的贵客,今次特来见证我家小姐招亲,我苏府深表铭谢,还请三位贵客上坐。”
“这苏老头父子俩哪里是不适,分明是拉不下脸面来操办这江湖中人才干的招亲之事,非得折腾我这把老骨头。”范青山苍老的脸上神情有些忿然,埋怨了几声。
“苏管家客气了。”李铭书与房于仕年岁与苏管家相差无几,前者不怒自威,后者更显温蔼。二人如同约好一般,同时伸手指向中间的黄梨木椅,看着一袭布衣的范青山,恭谨道:“范先生先请!”
范苑长只比二人稍长几岁,须发微白,粗布衣衫不掩威严,被天朝两位炙手可热的大员尊为先生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稍稍摆手道:“如此我便不客气了。”说罢便径直坐在中央,老目半睁,似在养神。
天朝双苑颇为特殊,虽不入朝廷编制,却是地位尊崇。原因无他,朝中多数官员都曾从学于双苑,就连当今圣上也不例外,范青山贵为理苑之长,确是当得起这般称呼。
燕京民众自是知晓双苑地位尊崇,对李房二人的表现也不以为奇,纷纷露出一副理应如此的神色。
待几人落座后,苏管家再次对众人拱手,形容苍苍的他却是声色朗朗:“我家小姐招亲不是江湖中的比武招亲,也不是以文择婿。诸位皆知我家小姐添为理苑算术教习,今次她便出一道算术题,若有才俊能解出来,不论出身贵贱,只要双方年岁相差不超过三岁,在三位大人与在场诸位的见证下,这门亲事便算定下来了。”
苏管家的话顿时引得河岸沸腾起来,不少青年才俊神色激切,若是能解出那道题,能娶到素有燕京第一女之名的苏焚香不说,更是能成为苏府的乘龙快婿,从此平步青云!
平日里对算术颇有涉猎的人更是满面通红,直勾勾的目光直透楼船而去,似乎要穿透这层层楼阁,看到苏家小姐的绝世容颜。
便在这时,有人问道:“若是同时有几人解出,又当如何抉择?”
苏管家捋了捋并不长的下颚胡须,神色中透露着几分泰然,对自家小姐算术上的造诣,他可是引以为傲的。他轻轻摇了摇头,回道:“我家小姐出的题若是那般好解,那她也枉为理苑教习了。”
这话无疑是给众人泼了一盆凉水,其言外之意溢于言表:苏焚香出的题必是极难。
问话之人不知是真为苏家考虑还是为了博取周遭目光,只听得他继续问道:“如此看来,苏小姐出的题绝非寻常,倘若无人能解呢?”
早已经料到这个问题的苏管家不假思索地答道:“小姐有言在先,若是她出的题无人能解,她便于三年之内不再言婚嫁之事。”
苏管家坚定无比、教人无法生疑的话语似是苏焚香亲口所出,登时引起一阵唏嘘和惋惜之声。
不止是河岸的民众,左右两侧楼船上的人也在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啪—”右侧楼船顶层的雅间里,传出一道瓷器破碎的清脆声响。
粉碎的是一个釉中彩杯,产于潘阳郡青瓷镇,每年只出百套,价值连城,非有身份之人不可得。然而摔碎它的人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可见此人非同一般。
金丝编制的精美头冠,黑底绣金龙的西域蚕丝锦袍,明黄色的腰带上悬挂着龙形玉佩—在天朝能这般穿着的只有三人—当今圣上和他的两个皇子。
眼下这华美青年正是天朝的大皇子李烨,他那白皙而修长的脸上泛起了阵阵青色,一双眼眸有如鹰目,散发着寒光。
“苏焚香……”李烨似是从牙缝中挤出这三字,眉目之间满是愤然,“我李烨难道还配不上你?你竟然为了避开我,使出如此招数,真真可恶至极!”
中间的楼船阁楼里,正在对镜梳妆的苏焚香并不知道此时正有人对她恨得咬牙切齿。她静坐在光亮的水银琉璃镜子前,任由丫鬟摆弄着她的发髻。
清晰可辨的镜子里,显露出一张粉黛轻施的绝美鹅蛋小脸,眉如新柳,蜿蜒有致,一对星眸静如秋水,仿佛不为世间万物所动。只见她琼鼻微挺,玉唇轻抿,神色恬静,不可方物。
“小姐,你真美。”豆蔻年华的丫鬟看着镜子中的绝美容颜,也忍不住赞叹一声。
苏焚香淡然一笑,那笑靥如同一朵盛开的雪莲,淡雅清新,她轻叹道:“终究是一副皮囊罢了,扫儿,你怎生也和那些男子一般,肤浅得紧。”
被唤做扫儿的丫鬟嘟起嘴,埋怨道:“可是小姐真的很美嘛,扫儿都看不够呢,只是可惜扫儿不是男子,不然定要娶了小姐。”
苏焚香抿嘴笑了笑,没有接话,扫儿忽而停止了梳头的手,神色担忧地说道:“小姐,若是真有人解出了你出的题,你难道真会嫁给他么?”
苏焚香被扫儿问得怔住了,她弄出这一场招亲,确是想逃避大皇子的纠缠。她不想让苏家卷入两个皇子的夺嫡之争,免得日后受到殃及。只是她对自己出的题颇有信心,未曾想过这场招亲会有弄假成真的可能。
缓缓摇了摇头,苏焚香娇眉轻展,抛开刚刚生出的一丝担忧,敷衍道:“若是真有那么个人,他的算术必是极好,我嫁给他又有何不可呢?”
“那你干脆嫁给算术好了。”扫儿对这位痴迷算术的小姐很有些幽怨,轻声嘟囔,“要是解题的人是个乞丐,那你也去嫁好了。”
苏焚香不禁莞尔,对扫儿的话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似乎是为了应验扫儿的话,柳叶街的河岸边果真来了一名乞丐。
那是一名少年,一身灰败的长衫布满了尘土,褴褛不堪,长长的头发宿昔不梳,凌乱地散落在肩头。少年身段不高,有些消瘦,模样倒是生得俊俏,有些病白的脸上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眉宇间散发出一股不羁的味道。
少年名叫萧然,确实来自城西的乞丐窝子。
“谁的银子褡裢掉地上了?”萧然奋力了许久也没能挤进人群,不由得眉毛一扬,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霎时,站在萧然前方殷切关注着楼船的人纷纷回头弯身,寻觅着银子的踪迹。借着这个空档,萧然有如一条泥鳅,轻巧地挤了到了前方,将众人的一片骂声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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