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宋铮初入右司,短短数月之内,便有如此佳绩,的确可喜可贺。由此可见,圣上和太后委其右司监正之职,果有识人之明。”
黄元度一开口,殿堂上立时沒了动静,所有人都在静等着这位相爷如何出招。要知道,这一次弹劾宋铮,虽然黄元度自己沒上奏章,但均知道是他在幕后推动,否则,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声势。至于黄元度是不是真心夸宋铮,殿内哪个不是老狐狸,欲抑先扬的手法,谁都懂。
黄娇定了定神,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态。小皇帝也上了这么多年朝,亦不会因黄元度的夸赞而面露喜色。
“治贪,为国之要务。臣身为宰相,对林翰之流疏于查察,实为惭愧,故臣向太后和圣上请罪。”
宋铮心里暗骂,从沒听说过因为出了几个贪官就要治宰相罪的,这老贼先夸人,再自责,分明是装腔作势,博取说话的主动权罢了。
果然,黄娇开口了,“宰相处理一国政务,劳苦功高。林翰等人贪渎,与宰相不干。”
“谢太后体谅!”黄元度就坡下驴,“然臣总归心中不安。臣这些天一直考虑,林翰、祝希夷等人,贪渎数量巨大,虽尚未付诸有司,然其罪似无可赖。如今右司一出手,便一下子揪出來,以至百姓传言纷纷,似乎无官不贪。臣心痛之余,不禁思忖,难道我大齐真的到了贪官遍地了么?”
说到这里,黄元度目视小皇帝。
逄瑛尽管恨极贪官污吏,但亦不敢说天下都是贪官,那相当于把自己置于百官司的对立面。略微思考了一下,他开口道,“历朝历代,都会有贪吏,不过多与寡而已。”
“圣上英明。”黄元度拱了一下手,“察汉之文景之治,唐之贞观、开元,非抓几个贪吏而致盛世。同理,我大齐亦是如厮。圣上自登位以來,上下同心,以有今日盛,几个贪官不过是疥癣之疾。”
这些话让人无法反对,既然不能把官员一竿子都打倒,也不能说当今是乱世。最后的落脚点,那就是好官是绝大多数,贪官是极少数。不过是九个手指头和一个手指头的关系而已。
宋铮霎时摸清了黄元度的想法,这老贼果然是老辣,立论至此,无懈可击,那么下面的推论就顺理成章了。
“臣思忖,既然如此,那为何百姓传言纷纷?而百官更是人心惶惶,无心政事。即使是臣,亦寝食难安啊!”黄元度一副沉痛之色。
“哦?”逄瑛轻哼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若心中无鬼,百官自可大胆行事,何用惶惶哉?”
“圣上所言极是。”黄元度镇定地道,“只是这一轮肃贪之风,其烈如火。由南至北,由京城至地方,在震慑屑小之余,难免令天下官员风声鹤唳,骚动不安。圣上和太后借百官之手,而治天下。百官不稳,则朝政不稳。近日百官上书,针砭右司,非为袒护贪渎官员,亦非对宋铮一人有私怨,而是人心不稳,朝政基石摇动。”
小皇帝皱了一下眉头,尽管心里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承认,黄元度说的不错。右司这把火烧得太猛,猛的百官都受不了,所以纷纷上书弹劾。
此时,黄元度又拿出了一条理由:“我大齐正值多事之秋,以稳为第一要务,否则无法举力对外。若百官无心政事,势必影响大事筹备。”
这个大事,自然是举兵伐关中。这件事虽然沒有公开,但百官中大多数人知道黄元度在说什么,逄瑛更是知道。的确,大齐举兵,本來就是勉力为之,若再内部不稳,定会功败重成。
黄娇静了一下神,顺着黄元度的话道,“宰相老成谋国,所言有理。此次百官震动,实为右司贸然行事之失。”
小皇帝不乐意了,“右司治贪,反倒治出罪过來不成?”
黄娇头一次听到儿子公然顶撞自己,心下羞愤。不过,想到自己那些烂事,却沒有勇气驳斥儿子。
黄元度接上了,“治贪治吏,固然是国之大事,然不可太急。譬若熬药,当以小火慢炖,若以疾火攻之,药性必失。”
“这么说,宰相要追究宋师和右司‘疾火’的罪过了?”逄瑛眯着眼,直逼了过去。
黄元度连忙摇头道,“宋铮和右司,虽然操之过急,然其心却忠勇可嘉。这也难怪,宋铮虽是文武双绝,然毕竟年仅十七,正是胸怀拿云心事的年龄,只是在这件事上少了一些大局观。不过,这谈不上什么罪过,所以,臣不主张治宋铮及右司之罪。不但如此,臣反倒以为宋铮是一块璞玉,以后只要多加磨练,当能成为圣上手中的干吏。”
小皇帝舒了一口气,不由得看了黄元度一眼:这话听得还算入耳,可这厮为何会替宋师说话?
宋铮却心中冷笑,黄元度的狐狸尾巴马上就要露出來了。还真难为了这厮,横说竖说,终究能导到最终目的上去。
“虽然臣不主张治罪,然右司刚刚成立不过数月,下面各路关系尚未理顺,同时人员变更,调动各路各州统领,均需花费莫大精力。故接下來,右司当以肃清内部为第一要务。待右司整顿完毕后,再发挥其作用亦为不迟。至于宋铮,为百官稳定计,臣还是奏请圣上和太后,需将宋铮调离右司。既安官员之心,亦可将其放到别的职位上锤炼,以使其尽快成才。”说罢,黄元度重新佝偻下身子,表示自己的话已经说完了。
“不错,宰相的话鞭辟入里,实为稳重之计。”黄娇回过神來,又冲着逄桧道,“王爷,你认为呢?”
逄桧一直在闭目养神,沒想到黄娇会问到自己头上。他睁开眼,瞥了一下面沉如水的宋铮,沉声道,“臣沒有什么意见。”
黄元度把“稳定”的大帽子扣下來,黄娇和逄桧也达成了一致意见,小皇帝知道无法再挽留宋铮了,只有喃喃地说了句,“既无罪,为何需要调离宋师?”
不过,这话说得底气不足,黄娇就当沒听见。黄元度和逄桧就算听见了,也不会回答什么。
宋铮暗自摇了摇头。他不是沒想过反戈一击,不然也不会直接把祝希夷和房安的家财全抬到殿上。方才,他也几乎认为自己成功了,毕竟百官表面上已经被那些贪渎的钱财晃晕了眼,让他一时占到了上风。
然而,黄元度实在太狡猾了,避开了宋铮治贪本身的是非,而是从大局着眼,把话说得公平持正,却一步步把自己推到他想要的方向。这种磨盘功夫,当真了得。对此,宋铮也只能说上一句:佩服!
黄元度的话,等于给今天百官弹劾宋铮之事画上了句号:右司先自己整顿,什么时候再出击再说,反正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抓人。至于宋铮,肯定要离开右司了。
随着一声声“附议”,小皇帝无奈之下只好下令,将宋铮调离。
当天下午,黄元度进了西斋。
傍晚时分,一项人事调整就下到了右司:木玉突升右司都统,水丁任右司监正。袁蓉任副都统兼江宁右司大统领。同时,蔡勇升任江宁右司的副统领。这是宋铮预留的后手,袁蓉会将京畿之地右司的事宜,慢慢转交给蔡勇。至于邵知节,仍然为副都统。
在这一道旨的同时,宋铮亦接到任命:他作为大齐国使,出使蜀国。
任命当天,逄瑛又一次召见宋铮。坐在龙椅上,逄瑛满脸愧色,喊了一句“宋师”,却再也说不出话。
宋铮知道,小皇帝已经尽力了。果不出宋铮所料,在商谈右司人选的时候,黄元度禀报卢俊青病情好转,可以视事了,压根儿沒有换人的打算。逄瑛采用宋铮的连环之计,层层抵挡,最终才争取到上述的结果。这一结果与宋铮所提的人选职位,略有变化,不过,基本上实现了宋铮和逄瑛的意图。
本來,小皇帝还打算任命宋铮为礼部侍郎,这样,宋铮就能迈入高官行列,那么蜀国要对付宋铮,会多一点顾忌,宋铮也有一分保障。
然而,黄元度和黄娇如何肯答应。他们的理由也很充足:一是宋铮太年轻,不宜骤提高位。二是齐、蜀两国久不通使,若一上來就派高官去,大齐沒有脸面。三是此举本來就是试探之意,为以后铺路,实在沒必要搞得太过隆重。
沉默了一会儿,逄瑛眼圈红红地道,“宋师,你一定要活着回來。”
宋铮心里暗叹,吃一堑长一智,想必经此之事,小皇帝会更加成熟,也会更加认清,到底谁对他才是最忠心的。只是,随着他一步一步成长,不知还会有多少次,能像现在这样真情流露。
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宋铮道,“圣上放心,臣早就打算好了,如果事情顺利还则罢了,如果不顺利,臣便逃出來。圣上知道,臣的逃跑功夫,可是不错的。只希望届时圣上不要治臣的罪才好。”
“不治罪!不治罪!”逄瑛连连摆手,“只要宋师能回來,就是大功一件。”他知道,此行哪会顺利,毕竟大齐出兵关中,瞄准的是蜀国的北门汉中。
“有圣上这句话就好。呵呵,臣这一次也是为圣上去探探路,等到蜀国归附了,好让臣当向导,畅游巴蜀!”
宋铮说得轻松,小皇帝却仍然脸色肃穆,“朕宁可失蜀地,不可失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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