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血酬
“狠,够狠,这一手玩得漂亮,恶事全是手下人干的,菩萨我自为之。”整整一个晚上,李汉卿不知道拍了多少次桌案和大腿,到后來,整个人都陷入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中,迟迟无法自拔。
朱屠户最近做得太干脆了,干脆到让人无法将现在的他,和他以前的行为关联起來的地步,而这种干脆劲头,正是眼下大元右丞脱脱身上最为迫切需要的东西,让李汉卿忍不住去想,假使把自己的东主脱脱,和朱屠户两人位置对调一下,结果会是怎样,然而想來想去,他又不得不叹息着承认,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去了大都城的朱八十一,就不再是朱八十一,做了红巾淮扬大总管脱脱,也不会再是原來那个脱脱。
脱脱在朝堂上优柔寡断,是因为他头上还有一个皇帝,身边的诸多同僚,也各自都有各自的利益,而朱八十一那边,却早就脱离了刘福通和芝麻李的掌控,天不收地不管,手下的队伍也是他自己亲手拉起來的,一切都唯其马是瞻,哪怕不认可他的选择,也会毫不犹豫地追随他一条道跑到到底。
而双方的施政根基,也有本质上的差别,脱脱这边,依靠的是蒙古贵胄,汉人士绅,并且二者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沒有他们的支持,任脱脱长了三头六臂,也寸步难行,而朱八十一那边,手底下却是一群流民、底层小吏,落魄读书人,地方上士绅,要么以前根本对淮安军不屑一股,要么只是淮扬大总管府的点缀,基本上属于可有可无,全都死光了,也不会令淮安军伤筋动骨。
“这朱屠户,到底要弄出怎样一个妖魔鬼怪国度來。”曾经有那么几个瞬间,李汉卿甚至感觉,如果脱脱永远不要剿灭了朱屠户,让大伙继续开开眼界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然而,很快,他又幡然悔悟,从心底掐灭了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如果此番南征失败,非但脱脱兄弟,恐怕所有依附于他们兄弟二人身上的官吏,包括李汉卿自己,都将粉身碎骨,而即便朱屠户最后能够一统天下,李汉卿都看不到,像自己这样天生就该成为谋士的人,能在新的王朝里得到什么好处。
朱屠户弄出來的新式官府太怪异了,既不像眼下的大元,也不像当年的大宋,甚至从唐倒推至东汉,都找不出类似的模版,倒是夹在东西两汉之间的王莽新朝,看起來与朱屠户的淮扬体系有诸多类似,处处透着另类,处处透着异想天开,但王莽的新朝只维持了短短十六年,就毁于民乱,王莽本人,也从此遗臭千载,至今还被读书人口诛笔伐。
“四爷,紧急密报。”正当李汉卿大感慨的时候,屋门猛地从外边被推开,有个魁梧的身影裹着寒气,大步冲了进來。
“拿來我看。”鬼才李汉卿皱了下眉头,沉声吩咐,“以后别这么慌慌张张的,红巾军都在黄河南岸呢,飞不过來。”
“是。”魁梧汉子王二愣了愣,双手将密报举过头顶,“小六他们连夜从南岸送过來的紧急密报,过河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冰窟窿上,折损好几位兄弟。”
“啊,黄河都解冻了,这么早。”李汉卿又皱了下眉头,劈手夺过密报,同时大声追问,“小六子本人呢,他怎么样。”
“还好,就是冻得不轻,已经安排人手扶着他去泡热水了。”王二想都不想,快回应。
“那就好,弟兄们的性命放在第一位,其他都可以排在后边。”嘉许地冲王二点点头,李四大声强调,随即,在灯下迅展开密报。
里边的字迹非常潦草,显然写的时候执笔者非常慌乱,大概内容是,最近淮安军在其控制的几座城市内,都展开了大规模搜查,非但将朝廷派去的探子抓了不少,各路红巾军安插在地方上的眼线,也纷纷被挖了出來,礼送出境,而这次行动的掌舵者,居然是以前在淮安军中基本排不上号的水师统领朱强,出动的队伍,也以其麾下的水师为主,另外一部分则是正在训练中的新兵,整个行动针对性非常强,仿佛天空中有一双眼睛,将各方暗探早就牢牢地盯上了一般。
“咱们的人损失多么。”李汉卿放下密报,低声询问,朝廷派出的探子被抓,是他预料当中的事情,用间之说,在战国时代就早已有之,而朱八十一这次将领地大部分都收缩回夹在黄河、长江、运河以及大海之间的半封闭区域之后,肯定也会想方设法稳定根基,不可能再任由治下像个筛子般,任何人都能混进去搅风搅雨。
“属下还沒统计,应该不会多,咱们的人,都是刚刚才混进去的,接触不到太多的秘密,所以也不会引起太多的警觉。”王二笑了笑,非常自信地说道。
“是小六亲口告诉你的么。”不满意他的轻率,李汉卿皱着眉头质问,“你去找小六,让他泡完了热水,立刻过來见我。”
“是。”王二回答的极为干脆,脚步却丝毫沒有挪动,李汉卿见了,不由得心中涌起几分恼怒,竖起了眼睛,低声喝问,“怎么,你还有别的事情需要汇报么。”
“这个,属下,属下知道该不该说。”也是追随了李汉卿多年的老帮手了,今天,王二的举动却极为怪异,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声音里头,也隐隐带着一丝颤抖。
“说。”李汉卿果断地命令,“咱们两个之间,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小的不敢,小的绝对不敢对四爷有所隐瞒。”王二十一听了,立刻跪了下去,“小的刚才,刚才从六子手里接过密报时,随便跟他说了几句话,听,听他的口风,好像,好像对那朱屠户佩服得紧,说,说那朱屠户一手握着刀,一手握着金元宝,行前人所未行之事,日后,日后”
“闭嘴。”李汉卿用力一拍桌案,厉声打断,接连看了一宿关于朱屠户的密报,他原本就有些心烦意乱,此刻听闻自己的下属当中,居然有人敢替朱屠户喝彩,顿时就觉得火上顶门。
然而,很快,他就将自己心中的无名业火强压了下去,缓缓坐回了椅子上,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起來吧,我刚才不是针对你,朱屠户是一代枭雄,小六对他心生钦佩,也实属正常,咱们兄弟处在敌我双方相邻处,周围鱼龙混杂,多一些提防是应该的,但无凭无据,切忌互相倾轧。”
“是,属下知错了,请四爷责罚”随从王二弄了个大红脸,抹着额头上的汗珠站起身,低声赔罪。
“责罚,就算了,你也是出于一番公心。”李汉卿摆摆手,笑着安抚,然后,又缓缓吸了口气,柔声问道,“小六当时怎么说的,是什么原因,朱屠户又弄出了什么妖蛾子,让他居然也心生敬意。”
“四爷还沒有看到么。”王二愣了愣,本能地反问,随即,又赶紧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提醒,“就在昨天傍晚送來的密报里头,编号戊十三。”
“戊十三。”李汉卿的记忆力非常好,一经提醒,立刻回想起了相关内容,“就是朱屠户把淮安、高邮和扬州的大户召集在一起,拿刀子逼着他们入股的事情,那,那件事有什么值得钦佩的,不和强取豪夺差不多么。”
“嗯,。”王二犹豫了一下,沒有立刻回应。
“怎么,难道里边还有其他细节。”凭借直觉,李汉卿认定自己先前的判断可能出了问題,瞪了王二一眼,大声追问。
“回四爷的话,属下最开始,也觉得朱屠户是强取豪夺。”王二又被吓了一跳,赶紧实话实说,“但,但据今天跟小六一起活着回來的弟兄们讲,好像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朱屠户弄的那个所谓的淮扬商号,总作价才一千万贯,分为一千万股,每股一贯,只拿出二百万股给大户们认购,其他八百万股,分别由淮扬都督府,淮安军,淮安各级官府掌控。”
“那不是一样么,他那个商号,又不是能点石成金,怎么可能值一千万贯。”李汉卿精通权谋,对做生意却不是非常在行,皱着眉头,继续低声追问。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王二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色,答非所问,“淮安军所占的股分,据说归全体将士们拥有,战死者的抚恤金,还有受伤致残者的将养费用,以后全从分红里边出,官府那些股份也是一样,各级官吏,只要在职,除了俸禄之外,每年都能拿到一笔分红,即便辞官不做了,只要在任期间沒有贪污受贿,还能根据当官的年限,拿到一笔养廉银子,而大总管府的吃穿用度,以后也來自分红,每年都有固定比例,不能肆意挪动官库。”
“嘶。”闻听此言,李汉卿立刻又倒吸一口冷气,如此一來,淮安军,淮扬三地所有官吏,乃是淮扬地区的士绅,就全都被跟大总管府捆在一起了,打下來江山,恐怕也不再是朱屠户自己一个人的,而是属于他周围所有同党,整个淮扬土匪团伙。
历史上,只曾经有一个人做过类似的事情,那就是大元帝国的奠基人,铁木真,尊号成吉思汗,虽然沒有明确的股权分配方案,但铁木真无师自通所建立起來的,就是一个用刀子创业的大商号。
这个大商号的所有股东们,从几十把弓箭起家,从东边的大海打到西边的大河,将杀人的买卖做到横跨两万余里广袤天地,灭国数百,杀人数千万,建立了有史以來,任何朝代都无法相比的第一大帝国。
任何后世之人可以指责他们的凶残,却不得不对他们功业,举头仰视。
怪不得,怪不得朱屠户那厮,敢在词作当中,把唐宗宋祖奚落个遍,原來他心中,早就有了前进的方向和越的目标。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果然,果然如此,一时间,鬼才李四心中涌起相传朱八十一所做,流毒甚广的反词,愣愣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