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离开云水峰的时候,时已夜深。在泷夜的那间小木屋里,他消耗了太久的时间。
一直到了距离听雪楼至少有三里路的时候,叶开才敢催发聆水式。
想要破解那个谜团,灵,一直都是关键中的关键。
正如在第一次造访羽见泽之时,叶玄对舒晓说过的那样:对于那件事,想查清真相,从下往上是行不通的,只能是自上而下。若己方的认知达不到“那些人”的高度,那便绝对无法理解敌人的最终意图。
被穿在鱼钩之上的蚯蚓,它们能够理解人类那样做的理由吗?
攀行于地面的蚂蚁不会惧怕老鹰,因为它们连成为鹰嘴食物的资格也没有,在它们的世界里,甚至根本就没有老鹰这种强大的生物,看不到,也摸不着。
然而千万年间,相信在蚂蚁群之中,总有那么特立独行的几只,出于某种玄妙的原因,它们决定暂时把目光脱离腐叶烂壳,而向湛蓝青天看上那么一眼,然后……它们的世界便不一样了。
真正的恐惧,并非源于一无所知本身,而是源自——知道了自己一无所知。
其实,早在解除了枫影城之围的那一刻起,叶玄便有彻查那件事的打算,正因如此,他才向星烈城的主人常胜发出了诚挚的邀请。
在大夏国,常胜是叶玄最欣赏的四个人之一。
若说舒晓是将兵之才,那么常胜无疑可称是将将之才。
在没有上一代的背景与家底的前提下,单凭自身的实力与谋略,就将星烈城宛如散沙一般的黑白灰三道势力凝为一股崭新的力量,对于常胜当世罕有的胆识与能为,叶玄扪心自问——在某些方面,自己或许还不如常胜。
若常胜能接受叶玄的邀约,黑曜门与叶家能够强强联手,那么……那股隐秘而诡异的势力,应该能够被叶玄与常胜合力捅个水落石出吧?
这便是叶玄当时的想法,很可惜的是——常胜的想法却与叶玄不一样,事实上,他并没有接受叶玄的邀约。常胜宁愿放弃掉无价之宝玄铁雷神鞭,也不愿与叶玄碰面。
为什么?
当时的叶玄感到很困惑,难道是自己给出的诚意还不够?自己已放了常乐一条生路,再加上表示乐意将玄铁雷神鞭双手奉还,难道这还不够给常胜面子?
就在叶玄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西丘河谷之事出现了。
对于大夏国的武人来说,孙明磊无疑是他们心目中的神明,与那位老人有关的传说实在太多了,倘若有人将那些故事写成书,估计都可以写出好几部来。
一言以蔽之:孙明磊是不会败的。
不仅在一对一的决斗中不会败,在任何凶险境地之中,孙明磊也一样不会战败。
人们宁愿相信大夏王朝会覆亡,也不肯相信孙明磊会倒下。
在那些大夏子民的心目之中,孙明磊即是这般宛如神明一样的形象。
在那场争论不休的五大家族会议上,当皇廷术炼师叶天凌的话语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的时候,是孙明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发挥了一锤定音的强大效果,使那场会议产生了斩钉截铁的明确结论。
当叶玄对于自身的实力没有信心,对于家族的前景感到没有把握的时候,是孙明磊将名刀“七夜”慷慨相赠,使叶玄能够更加勇敢的去面对自己肩上的责任。
那样一位看似无所不能的老人,竟然会倒下?
大夏子民们心目中长久以来的信仰,崩塌了。
与此同时叶玄的信心,亦被摧毁得半点不剩。
信心全无的叶玄所剩下的,惟有小心。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或许叶玄不怕输,但他真的输不起。
叶玄理解了星烈城主人常胜的审慎小心,他也承认了常胜在那件事情上,的确比他看得更为透彻。
此时的叶开,比那个时候的叶玄,小心程度更甚。
在聆水式所笼罩的范围之内,叶开并未努力汲取天地灵气,他只是在感知——自从成为千岚殿的外殿弟子以来,对于内殿地界中的天地灵气,叶开已认真感知过多次了。
灵气,在变化着。
由于聆水式能够洞察极细微之处的纤毫之差,叶开很快发现了内殿地界中的灵气——有时候在慢慢变化着。
并不是由于被术炼士汲取而减少,亦不是由于远古灵脉蒸腾的影响而增多。
灵气自身,就一直在缓缓地改变着……
自身的改变,与受到外界影响而产生的改变,是有区别的。
藤蔓上的瓜少了一个,可能是由于瓜熟而蒂落,也可能是有人强行将瓜扭下。
熟透了的瓜是甜的,而强扭的瓜则不甜。
两者的区别,显而易见。
然而,对于灵气的变化而言,外因与内因的差别却不明显,那种区别反而是极其细微,极其难以觉察到的——甚至可以说,假如叶开没有聆水式,就算他天天住在内殿地界当中不离开,他也无法察觉出那种细微的差别。
灵气本身在缓慢的变化着,有时充盈的区域变为了贫乏,有时贫乏的区域会渐渐灵气充裕。
那种变化,似乎毫无规律?
但,绝对有个原因。
既然原因不是被人汲取,或因灵脉蒸腾缓释,那么……就一定存在着别的原因。
染红霞每次都会将云水峰的讲义全部告诉叶开,但在那些讲义之中,根本就不曾提到过千岚殿灵气的异常变化。
或者说,内殿外殿所有弟子都认为千岚殿灵气的变化是正常的。毕竟,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在不同的区域大量汲取着天地灵气,而远古灵脉本身亦会慢慢地蒸腾缓释出少许的灵气,因此各个区域灵气的盈亏变化,很难说是不正常的。
经过了多次的感知,再加上今夜的沿途考察,当到达自己那间位于溪流上游小山坡上的草庐之时,叶开陡然停下了脚步。
他产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奇怪猜想:假如,千岚殿的灵脉,是在移动着的呢?
如果远古灵脉确实是在小范围的运动着,那么,叶开所感知出的种种异状,就能得到圆满的解释了。
可是……灵脉,是不应该能够被移动的啊。假如灵脉可以被移动的话,那么大夏国的现任皇帝就不会一直对暴殄天物的羽见泽玉箫山庄耿耿于怀了。
解释不通,看似圆满的解释,实则解释不通。
叶开缓缓摇头,与此同时,他闻到了一股香味。
炖肉的香气。
差点忘了,在拜入千岚殿之前,王济宝也曾学过厨艺。
叶开推开了木扉,见地炉已点燃,火势并不旺,一只铁锅吊在文火上方,锅中是肉类与一些蔬菜以及豆制品,小火慢慢加热,炖得鲜香四溢。
在这寒凉的冬夜,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比一锅大乱炖更加激动人心的呢?
有……
那就是一锅大乱炖配上一壶温酒。
地炉边上,两壶酒已被暖得恰到好处,王济宝随手扔了一壶过来,叶开微笑着伸手一接。
可惜,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虽然叶开的手指已触摸到了酒壶,但他却没有抓住。
叶开竟然没有接稳?
酒壶“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温热的酒水流淌了一地,芳香醉人。
王济宝大为惊讶,师父竟然连一壶酒都接不稳?
叶开自己都觉得很吃惊,他抬起双手看了看,仿佛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又立刻将手臂垂了下来。
“师父,你在云水峰,出了什么事吗?”
王济宝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凌若跟你对了一掌,将你的双手都震麻了?”
“如果是凌若与我对掌,那我两条胳膊早就废掉了……我的双手确实有点麻,但不是因为跟人对掌。”
叶开摇了摇头,坐到了铁锅旁边,拾起竹筷打算吃点菜,通过称赞一下王济宝的手艺来转移一下话题,岂料——叶开刚夹起一块肉,筷子便掉了……
“师父,你这……恐怕不是有点麻,而是真的麻了。”
王济宝指了指地炉中的火焰,道:“你刚从外头回来,一路上肯定很冷,手被冻麻了很正常。你先烤烤火,搓搓手,待会儿再吃东西吧。”
“嗯……确实,外边太冷了,冻得我手都麻了。”
叶开将双手凑近火焰。
“咦?师父,你手上咋这么多汗?你不是冷吗……为啥还流汗呢?”
王济宝瞧见叶开手掌上满是水,诧异问道。
汗……
叶开小小的汗了一下,解释道:“这个……虚汗嘛,我身子虚,刚刚又被冻了一路,所以手上出虚汗。”
“噢……诶?我好像闻到了什么香味……”
王济宝的鼻子翕动了几下,疑惑不已,问道:“这个香气,明显不是炖肉的香味。师父,你的手上抹了女人用的脂粉吗?不过,这似乎又明显不是脂粉的气味,这气味吧,怎么形容呢……”
“当然没有。”
叶开缓缓吸了口气,从容解释道:“云水峰的侍女见我流虚汗,就给了我一个香帕擦汗来着,我擦着擦着,就手有余香了。”
“原来是这样。”
王济宝总算是没有继续问下去。
叶开搓了搓手,感觉双掌真的是麻了。
离开云水峰的时候,叶开一直在想着心事,没感觉到。只是,还真想不到,自己的双手竟然麻了一路……
那天,泷夜坚持要跟着自己去枫影商会炎流城分号,叶开起初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毕竟若是直接与薛凝缨沟通,是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
只是事与愿违,齐家父子将事态逼到了那种很难收拾的状况,泷夜无疑已经从中看出了一些名堂。
即是说,在泷夜的手中,掌握着叶开的把柄。
如果泷夜将那一天她的所见所闻全部告诉凌若,后果……不堪设想。
今夜,泷夜说她在打听齐家父子的事,叶开本来可以顺着她的话,套出泷夜的消息来源,进而锁定泷夜下次去炎流城时的行踪,而事先让余文涛安排好杀手做掉泷夜。
如此一来,叶开就能彻底解除后顾之忧。
可惜,叶开不愿。除非迫不得已,叶开不想以杀人灭口的方式,去解决麻烦。
只要泷夜还活着,那她的手里,就一直掌握着叶开不为人知的一面……泷夜甚至可以要挟叶开,如果她做得出来的话。
今夜,泷夜“强买强卖”,要叶开帮她把灵体弄到手,虽然像是在撒娇,但从本质上看——其实正是要挟无误。假如叶开不答应,泷夜真的不会将那天在枫影商会炎流城分号所发生的一切说出去吗?
天晓得……
既然叶开不愿除掉泷夜,就不得不与泷夜谈生意,为了保持双方对等的地位,维系交易双方的平衡关系……叶开就不得不让泷夜深刻认识到:若她想要得到,她就必然要有相应的、等价的付出。
泷夜想得到的东西越难得,那么她所需要付出的那些就必须越宝贵。惟有保证她在每一次的交易当中,都付出相当程度的代价,泷夜才不会食髓知味,越来越贪得无厌。
贪婪,是人类的天性。
无论男人或女人,皆有这种天性。
叶开的肩上,有太多太多的责任,他的担子实在太重。就算叶开自己不怕输也不怕死,他却真的输不起。
即便叶开的心底里是相信泷夜的,相信泷夜不会突然间出卖自己,但考虑到肩上的重担,叶开依旧只能选择对泷夜严加防范。
不能不防。
假如叶开只是摸了摸泷夜的头发,就得还她一只灵体,这在无形之中,就保留了泷夜会得寸进尺的可能性。
正因如此,叶开才会要求重新摸一遍……别的部位。
“摸得太久了吧……”
叶开看着发麻的手掌,喃喃自语。
“啥?”
王济宝抬头,疑惑问道。
“从明天开始,我教你新招。下个月,执礼监会擢升你为外殿弟子。之后,你参加首席弟子的竞选。”
叶开当机立断,沉声道:“一路过关斩将,许胜不许败。”
“呃……”
王济宝对于叶开吹牛逼的习惯早就习以为常,这次只是问了一句:“为啥呢?”
“只因我的手麻了。”
叶开既言简意赅,又语焉不详。
此刻,叶开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泷夜的那句话。
佳人的吐气如兰,仿佛犹在耳畔。
“师弟,记住哦。我准许你,不是为了灵体,只因你是叶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