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住！”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苍老却有劲的喝止声。
萧铮闻言心中一惊，暂缓出剑，往喝止声传来之处望去。他虽与萧衮过招正酣，但仍有一分余力留意四周动静，来人能瞒过他之耳目，绝非等闲之辈。
察觉有变的萧衮也停下打算施展“天魔解体大法”玉石俱焚的打算，转为运气调息恢复内力。
只见两条黑影自附近的山林中缓步行出，状若迟缓，实则转瞬即至，眨眼间已到了萧铮、萧衮之间，将兄弟二人隔开。
来者均是一身黑衣装束，当先之人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白须垂胸，面容沧桑遍布褶皱，双眼微眯看似浑浊，左胸衣襟上绣有一条五爪金龙；跟在其后的是一名眉目俊美的青年男子，面上洋溢着温和的微笑，身材挺拔高大，犹胜萧铮一头。
萧铮看清来人，心头怒起，缓缓道：“大长老，龙啸天，你二人此时现身，可是想坏我好事？”
来人正是魔门大长老莫无涯与萧百君座下弟子龙啸天。
莫无涯是魔门上代硕果仅存的长老、前代门主“混世魔王”萧放之师兄，持有魔门十宝之一的“量天尺”，修为之精深、武功之高强当世罕有匹敌。“神州一魔”萧百君西去天竺之前，将魔门掌舵之职委托于莫无涯，曰：“有大长老坐镇，我可安心西去。”莫无涯在魔门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而龙啸天也非泛泛之辈。除去萧铮、萧衮兄弟之外，他乃萧百君座下唯一弟子，各类武功绝学过目便晓三分，足见他武学天赋之高。其武功修为较之凶名卓著的萧铮几是不分轩轾，若非萧铮有着身为萧百君之子的优势，只怕未必能及龙啸天。
莫无涯一抚长须，眯眼看着萧铮，道：“铮儿啊，门主尸骨未寒，你不思为父报仇、手刃方天正，却与衮儿同室操戈，是何道理？如非啸天及时相告，老夫若是来迟一步，你兄弟二人手足相残，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他身为萧百君师伯，比萧铮高上两辈，身份尊崇，自有称呼萧铮、萧衮为“铮儿、衮儿”的资格，萧铮虽是心中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龙啸天！”萧铮森冷的目光转向龙啸天，毫不掩饰其中的杀意。除了萧衮，能有资格与他一争魔门门主之位者，非龙啸天莫属。他惘顾兄弟情分意欲除去萧衮，也是担心萧衮回归魔门会分化支持他的派系势力，与龙啸天之争将处于下风。
与萧铮冷血无情、以力压人不同，龙啸天待人和煦，广交友朋，人脉之广尤甚萧铮；是以萧百君身殒后，支持龙啸天继任者颇多，甚至与萧铮一脉分庭抗礼。萧铮虽人缘欠佳，但母系势力颇强，可龙啸天一脉亦有大长老莫无涯为首的势力作为后盾，使得门主之位至今仍悬而未决。若非外在威胁迫在眉睫，只怕萧铮与龙啸天这两脉势力早已开打、争夺新任魔门门主的宝座了。
龙啸天坦然面对萧铮的凶厉目光，微笑着道：“二师弟有事请说，小兄洗耳恭听。”
萧铮心中怒极，但眼下却非翻脸的时机，只能怒哼一声，压下怒气不语。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本至绝路的萧衮喜出望外，朝莫无涯、龙啸天抱拳一揖，道：“见过大长老、龙师兄。”
莫无涯看着萧衮轻叹道：“衮儿不必多礼，这一路苦了你了……”
龙啸天接着道：“小师弟自天竺万里而还，着实不易，换作小兄，未必能安然回返中土。”
萧铮还剑入鞘，冷哼道：“萧衮置父上于险境而不顾，临阵脱逃，此罪当诛！大长老以为如何？”他心中虽是恨不得将眼前诸人悉数诛杀，但莫说以一对三自己毫无胜算，仅是大长老莫无涯一人，亦非他所能匹敌；且与武林正道各大门派开战在即，若无莫无涯、龙啸天等人之助力，他扳倒方天正、重振魔门旗鼓之图谋将成镜花水月，于是竟破天荒地起了以理服人之意。
“堂堂武林四公子之首的‘魔公子’萧铮，除了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之外，竟是只会一派胡言之徒！”黄如月行上前来，插言道，“萧郎先行一步，乃萧伯父之意，岂容你颠倒黑白？”
萧铮看向黄如月，目光森然，道：“小丫头，魔门之事不容外人非议！若再妄言，唯有死！”
“铮儿，不得无礼。”莫无涯抚着长须，打量了一番黄如月，面露一丝满意之色，呵呵笑道：“小丫头伶牙俐齿的，人也长得不错，不知你姓甚名何，是哪家千金？”
萧衮对黄如月道：“月儿，这位是我爹爹的师伯、大长老莫无涯。”
黄如月对着莫无涯盈盈弯腰一礼，道：“小女子黄如月见过大长老，家父是成都府知府黄公济。”
“好，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不愧是大家闺秀，倒也配得上衮儿……”莫无涯捻须微笑，思量稍许，接着道，“衮儿父母皆已不在，你若与他两情相悦，老夫可代为做主，此地事了之后，便去成都府向令尊提亲，不知丫头你意下如何？”
黄如月面色一红，低声道：“全凭大长老做主。”
“老夫定不叫你二人失望。”莫无涯哈哈一笑，转向萧铮道，“铮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媳妇了。莫像老夫，老来无子，悔之晚矣啊。”
萧铮闻言，额头青筋微突。若是换了他人这般说教，他早已将其一剑劈成两半；可此言出自魔门位高权重的大长老莫无涯之口，且其武功登峰造极，修为还在他萧铮之上，来硬的显然非是明智之举，他唯有咽下怒气，面无表情地道：“父仇未报，何以为家？待方天正授首、魔门重振声威之日，再谈此事不迟。”他虽年长萧衮十岁，但为求武功精进，至今仍是童子之身，且他冷血无情、凶名满江湖，寻常女子亦是无人有胆接近于他；加之他沉浸于武学一道，对男欢女爱无甚兴趣，是故而立之年仍形单影只，未曾有过伴侣。
“事不师古，他日嗟悔无及矣……”莫无涯叹了一声，转向龙啸天道，“啸天也莫幸灾乐祸，你身为大师兄，却无言传身教之功，你二人于此皆不如衮儿矣。”
一直微笑从容的龙啸天闻言，神情为之一滞，垂首道：“大长老教训的是，啸天知错。”
“你二人口是心非，老夫心里明白得紧。但时辰不早，老夫还是言归正传罢。”莫无涯轻咳一声，目光自龙啸天、萧铮、萧衮三人面上徐徐扫过，接着道，“百君英雄一世，却不幸中伏身陨，以致门主之位悬而未决。能继大统者，非你等三人莫属……”
“三人？”萧铮冷笑一声，指着萧衮道，“龙啸天也便罢了，萧衮有何德何能，可继本门大统？”
萧衮默然不语，龙啸天却淡然笑道：“三师弟虽未及弱冠，近来却在江湖上闯出了偌大的名头，理应有此一席之地。”
萧铮不屑道：“偌大名头？不过是一丧家之犬，一路逃亡至此，何以言勇！”
黄如月忍不住反唇相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且萧郎年岁尚轻，换了你在此年岁，未必便及得上他。”
萧铮冷冷道：“妇道人家有何见识，我未及弱冠之时，便已誉满武林，岂是这废物所能及。”
“好了，你等先听老夫把话说完。”莫无涯出言打断几人之间的争执，道，“为免你等三人同室操戈，老夫来此之前，曾与慕冰晶、庞羽及几位长老彻夜长谈，最后定下一策……”
黄如月眼珠一转，道，“可是杀方天正者，便是门主之位不二之选？”
莫无涯一怔，赞许的看了黄如月一眼，抚须颔首道：“好聪明的小丫头，正是如此。若是他们三人皆无击杀方天正之能，又当如何呢？”
黄如月笑道：“江湖中人历来以武为尊，若是他们三人皆无击杀方天正之能，自然只能比武过招，胜者为尊。”
莫无涯抚掌赞道：“小丫头，如非你武功低微，老夫怕是会疑心当夜你暗中潜伏探听我魔门机密了。”
黄如月狡黠一笑，道：“月儿侥幸猜中，大长老可有奖赏？”
萧铮嗤之以鼻，道：“如此简单之事，有何难料？”
莫无涯也不理会萧铮的嗤笑，沉吟片刻，伸手自腰间囊中掏出一个灰白色小瓶，抛给黄如月，呵呵笑道：“也罢，此乃老夫精炼的养气丸，初用者服食之后可抵十载之功。”
黄如月接过瓷瓶，心下甚喜，甜笑道：“莫爷爷，月儿因功力浅薄之故，常遭他人欺负，可否多给几瓶养气丸，让月儿今后不再受人欺凌？”
“你这丫头，给点好处嘴就变甜了。”莫无涯摇首笑着道，“你莫要贪心不足，这养气丸乃数十味名贵药材所炼，老夫一甲子来也不过练了双掌之数，身上也就剩下这一瓶，哪来多的给你？且此丸效用并非无限，只有初次能见奇效，之后即便多服几瓶，内力亦无显著增长。”
萧衮也点头道：“月儿，大长老所言不虚。”
黄如月笑道：“多谢莫爷爷，月儿恭祝您老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莫无涯对黄如月真是越看越顺眼，笑呵呵地道：“小丫头嘴巴真是甜……老夫无后，老来孤苦伶仃，不知你愿否当老夫的干孙女？”
黄如月眨了眨眼，甜甜笑道：“当莫爷爷的干孙女可有好处？”
莫无涯哈哈笑道：“好处？别的不说，你若成了老夫的干孙女，报上老夫之名，江湖上没几个人敢欺负于你。”
黄如月朝莫无涯躬身一拜，道：“孙女见过爷爷。”
莫无涯笑得合不拢嘴，道：“不必多礼，今后有爷爷罩着你，谁人敢对你不敬，爷爷就让他好看！”
“天色不早，不知大长老尚有他事否？”萧铮冷哼一声，道，“若无他事，萧铮就此告退。”
莫无涯抬首一望，白眉微皱，道：“该说之事老夫也已道尽，你若不耐于此，尽可离去。”
“既是如此，萧铮先行告退！”话音方落，他腾身纵起，几个起落后，消失于夜色之中。
看到萧铮离去，萧衮对莫无涯一拜，道：“衮儿多谢大长老相救之恩。”
莫无涯托起萧衮，笑道：“衮儿何须多礼，要谢，也得谢你大师兄，是他带着老夫来的。”
萧衮起身对龙啸天一拱手，道：“多谢大师兄。”
龙啸天微微一笑，道：“小师弟无须客气，小兄只是适逢其会，近日发现二师弟派人打探你之行踪，稍加关注便知悉了此事……”说到此处，他顿了顿，长叹一声，继续道：“二师弟武功卓越、雄才大略，世所罕见，只是心胸狭隘，无容人之量，若是继我魔门大统，必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此非我魔门之福，否则小兄岂会与他相争？”
莫无涯颔首道：“不错，啸天所言极是。铮儿心胸狭隘，素来独断专行、睚眦必报，实非门主最佳之选……只是他的‘天魔功’已近乎大成，即便是老夫想胜他也非易事，你二人单打独斗皆非是他之对手，若不能袭杀方天正，届时比武定尊，只怕凶多吉少……”
萧衮不以为意，笑道：“大长老，衮儿于武功、雄心不及兄长，于智谋、气度不如大师兄，对门主之位本就无非分之想，待爹爹大仇得报，与月儿逍遥于山林岂不快哉？”
莫无涯点头道：“归卧南山非失意，鸳鸯偕老也是福。江湖中处处刀光剑影，凶险暗藏，强如你爹爹，亦难善终，你与月儿这丫头若能急流勇退、归隐山林，安稳度日，倒也是条良策。”
龙啸天却道：“小师弟之意，小兄不敢苟同。”
萧衮奇道：“大师兄有何高见？”
龙啸天面容一肃，正色道：“二师弟不晓仁德，只知威逼杀戮、以武压人，长此以往，必难服众，兼其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不听他人规谏，若是由他统领，魔门恐有覆顶之灾；相较而言，三师弟你性格温和，待人宽厚，更具一派之主之风范。魔门若由三师弟你继任大统，未必不能重现师尊往日之盛世。”
萧衮双手连摆，摇首道：“大师兄还是饶了小弟罢，门中多是桀骜不驯之徒，岂是小弟可以驯服？这门主之位还是由兄长或你来当罢。”
莫无涯抚须笑道：“衮儿若有此心，待老夫百年之后，这大长老之位便转让于你。”
“这如何使得？衮儿寸功未立，怎能受此厚爱。”
龙啸天微为一怔，随即笑道：“倒也使得，大长老一职平日里甚是清闲，如无要事，尽可四下里游山玩水，无须管事，正和三师弟之意，三师弟就莫要推拒了。”
萧衮苦笑道：“世事难料，只怕难尽人意。”
莫无涯转对龙啸天道：“啸天，方天正武功修为不在老夫之下，你眼下绝非他之敌手。明日之战，便让铮儿先行出手，若是他能侥幸击杀方天正，或许命中注定门主之位非他莫属；若是他与方天正两败俱伤或是败落，你再出手当有几分胜机。”
龙啸天点头道：“啸天谨记大长老之教诲。”
莫无涯看了看萧衮，犹豫片刻后又道：“衮儿，若是他二人悉数落败，你也出手试试罢。或许百君在天之灵相佑于你，亦有成事之机。”
萧衮道：“若有良机，衮儿定不会错过！不为门主之争，但求能报爹爹大仇。”
黄如月道：“爷爷，如此车轮战法，各大门派岂会袖手旁观？”
莫无涯笑道：“方天正自持辈分，想来不会拒绝。且正如衮儿方才所言，世事难料，岂能尽如人意，若是形势有变，届时再随机应变即可。”
龙啸天赞同道：“大长老所言极是。”
“时候不早，老夫要回临时驻地。衮儿，你和月儿是否与我等一道前往？”
萧衮略一思索后答道：“大长老，我和月儿还是不去了，大哥对我二人心存芥蒂，去了也是徒增烦恼。”
莫无涯对此心知肚明，道：“无妨，有老夫在，他还不至于撕破脸。”
龙啸天也附和着道：“小师弟，你我许久不见，今夜正该秉烛夜谈，一叙别后之事。”
萧衮正自迟疑不定间，黄如月已笑吟吟地对莫无涯道：“爷爷，月儿和萧郎暂且不能随你们一道同往。”
莫无涯奇道：“这是为何？”
黄如月正色道：“月儿现下可是巴蜀武林联盟之主，怎能随意离去？待黄山事了，我与萧郎再去寻爷爷亦是不迟。”
莫无涯先是一愣，随即抚须笑道：“丫头倒是好本事。也罢，那老夫也不强人所难，就此别过。”
黄如月拱手作别，道：“嗯，山中暗桩甚多，爷爷路上当心。”
“暗桩？”莫无涯傲然一笑，道，“丫头放心，老夫来时早将这一路上的暗桩悉数点了穴道，否则你等在此闹出偌大动静，早已为江南武林盟中人所知。”
黄如月赞道：“爷爷真是好本事。”
“老夫去也，后会有期！”莫无涯摆手作别，话音未落，黄如月只觉眼前一花，莫无涯便已踪影杳然。
龙啸天也朝着萧衮、黄如月二人拱手道：“师弟，弟妹，就此别过，来日见！”言罢，不待萧衮与黄如月回话，他已飞身离去。
黄如月面色微红，道：“萧郎，若是你兄长有这大师兄一半风范气度，想来早已继任门主之位了。”
萧衮道：“大师兄素来低调，但我爹在世时曾有云，‘潜龙隐壑利爪藏，沧波万顷待翱翔；有朝一日风云起，龙啸九天震八方’，可见大师兄定非池中之物，终有他展翅风云的那一日。”
“他是厉害不假，”黄如月笑盈盈地看着萧衮，接着道，“但我家公子也不差，在奴婢眼中，公子你才是举世无双的好人儿。”
“这……”萧衮干笑一声，道，“折煞我也，月儿你便莫要取笑于我了。”
“哼，呆子，不理你了！”黄如月发出一串银铃也似的笑声，飞快地奔行而去。
“妖精，哪里逃！”萧衮佯装怒喝，起步追去。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消失于夜色之中，此处又恢复了宁静。
盏茶过后，一道灰影自一片松林中缓步迈出，行至先前萧衮与萧铮恶战之处方才停下。
月光下，隐约可见来者身着一身宽大道袍，似乎是名道人。
这道人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地上的打斗痕迹，仿佛是欣赏山间美景一般，流连忘返。
看了许久，这道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出老远，惊起林中一群夜枭，振翅飞天而起。
笑毕，这道人仰望山巅，低声自语道：“埋剑隐鳞三十载，今朝乱起乘风来。他日若遂凌云志，封禅黟山一浮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