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又出新闻了。
百无聊赖困在宫中陪太上皇解闷的林妃霍地亮了双眼,抓着雪雁摇晃道:“又有什么新鲜事儿?快说快说!”
雪雁一路跑得急,这会儿气都没喘匀呢,只好摇着手求道:“好姑娘,好郡主,先赏奴婢喝口茶吧。”林妃只得放开她,命小宫女倒了茶来,看着一气灌下去半杯才道:“这下可以说了么?”雪雁笑着点头:“可以了可以了,就说就说。”林妃急得催她:“你倒是直接说啊。”雪雁听罢,果然很直接的说了:“贾宝玉弄出块‘假’宝玉来啦!”
太简洁了!林妃完全有听没有懂,只好从头开始问:“算了,直接的太过了,从头细细说来。”
雪雁抿嘴一笑,在林妃脚边小杌子上坐下,依言细细说起来——
事情起源于给贾母送殡。前一夜,合家大小无人敢安眠。一到五更,听见外面诸人齐至,便于辰初发引,贾政居长,衰麻哭泣,极尽孝子之礼。灵柩出了门,此时本该有各家的路祭,好送贾母一路风光,只是现如今还有一场更大的已随着宫中太妃出了城,剩下的不过小猫两三只,荒凉的让旁观者都心酸。贾政一见,心情顿时低落的好似再丧一回考妣似的,蔫头蔫脑走了半日,来至铁槛寺安灵,当夜所有=一=本=读=孝男等俱在庙伴宿,至天明落土放回。
这些都很平常,也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贾宝玉在伴灵的时候犯困,袭人为了讨好,便掩护着他躲到后边去小睡了个把时辰。当时宝玉本来穿着一裹圆的皮袄跪在四面透风的灵堂里瑟瑟发抖,听见可以上后面去小睡,迷迷糊糊一路走一路扒袍子,随手扔了一地,及至挨到床边,连寝衣都没换,直接拉过被倒头就睡。等到辰时叫起送殡的时候,匆匆换了一件狐腋箭袖,外面罩上粗麻布白孝服,连滚带爬着跑到外面站队,匆忙之间,也没有人注意到那块命根子似的“通灵宝玉”到底带没带上,甚至她们都拿不准前一晚到底有没有拿下来。
后面就很理所当然了,袭人殷勤伺候更衣,发现宝玉脖子上没有挂着,便问:“那块玉呢?”宝玉嘎巴着眼睛,一会儿说“放炕桌上了”,一会儿又说“送殡的时候再铁槛寺换过衣服”,过了一会儿又恍然来了一句“好像并没有带出去”……于是,大家开始了找找乐。
袭人先头还没当回事,听见说在炕桌上,便去拿,还没到跟前又听见有可能是放在铁槛寺了,这才着急起来,刚要叫小厮们去确认,又听见宝玉指天保证没带出去,立马回头各处找寻,踪影全无,吓得满身冷汗。
反倒是宝玉没当回事,只道:“不用着急,少不得在屋里的。问她们就知道了。”
袭人急于撇清关系,便找麝月等人乱赖:“小蹄子们,玩呢,到底有个玩法。把这件东西藏在那里了?快拿出来。”
晴雯第一个不干了:“这是那里的话?玩是玩,笑是笑,这个事非同儿戏,你可别混说。你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罢,想想搁在那里了?这会子又混赖人了!”
袭人见他这般光景不像是玩话,冲着宝玉着急道:“皇天菩萨!小祖宗!你到底撂在那里了?”宝玉翘着二郎腿混不放在心上:“我说放在炕桌上了,你又不信,那你就去找啊。”
晴雯等人到这时候才明白真出了事了,也不敢叫人知道,大家只悄悄儿的各处搜寻。闹了大半天,一无所获,甚至翻箱倒笼,实在没处去找,连茅厕里都找到了。谁知那块玉竟像绣花针儿一般,就此没了踪影。大家害怕起来,也顾不得保密,分头各处追问。结果却是人人不晓,个个惊疑。袭人晴雯等人回转互相交换情报,俱是目瞪口呆,面面相窥。宝玉也吓怔了,袭人急的只是干哭。找是没处找,回又不敢回,一大屋子人吓的全成木雕泥塑了。
大家正在发呆,只见各处知道的都来了。探春一来就成了主心骨,她也没推辞,先叫个老婆子带着两个丫头,再往各处去寻去;一面又叫告诉众人:“若谁找出来,重赏。”然而这一次,重赏之下也没有勇夫了,任凭她们怎么上天入地的去寻,也还是个找不到。
一连闹了几天,玉的影儿没找到,宝玉的魂儿却丢了,整个人一日呆似一日,也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有人问话也不知道正经回答,只是一味傻笑,把探春等人全吓得半死。李纨尤甚,第一个先嚷出来让请大夫,探春又拖了一日,发现不请不行了,只得传话到前面让借大房的名帖请太医。如此一来,纸包不住火,终于吵到外院去了。
贾政知道了,急匆匆跑进来一看,发现比说的更加严重,登时懵了。宝玉这块玉是吉兆,是祥瑞,一直以来他虽然打骂不断,可是心里却也是相信宝玉必能给他带来荣耀的,如今荣耀没来,祥瑞倒丢了,这个打击简直比贾母去世还大。连番打击之下,贾政什么体统都没了,直接在宝玉屋里跳脚:“这块玉是宝玉的命根子,全城都知道的,如何能丢?既然眼下确定了家里没有,那就快去叫人写出赏格,悬在前日经过的地方,就说:‘有人捡得送来者,情愿送银一万两;如有知人捡得,送信找得者,送银五千两。’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银子。这么一找,少不得就找出来了。若是靠着咱们家几个人找,就找一辈子也不能得!”
众人一语不发,贾政见没人听他的,怒了,指着探春鼻子就骂:“好个赔钱货,父亲说的话你也不听了?”探春含泪道:“女儿不敢,只是家中哪里有一万两银子去做赏头呢?”贾政原本被没打算拿自己的银子去悬赏,好不容易贾赦出了远门,这家当还要老老实实看着不成?恶狠狠瞪了“不懂事”的探春一眼,贾政冲着迎春就道:“迎儿,宝玉可是你亲弟弟,你不能不管啊。便是你爹娘哥哥知道了,也是一定会管的。”
迎春没说话,她嬷嬷上前堵回去:“正经姑娘的弟弟是琮四爷,宝二爷充其量是堂弟罢了。既然说大老爷大太太和琏二爷知道了一定会管,何不给他们去信问问?若他们果真愿意出万两银子,岂不拿着更便宜了?”贾政一听,当即把凶神恶煞似的目光全送给她了,只是嬷嬷大义凛然,无所畏惧。
贾政的计划落空,他当然是不敢真的写信去跟贾赦和邢夫人问的,就连贾琏,估计也不可能同意自掏腰包一万两给宝玉找玉,而他自己,现在就算有也不舍得花的。于是,气哼哼的贾政被迫放弃了这个计划,又琢磨了好一阵子,说要出去叫人给宝玉算算命。
算命费是小钱,这一回不用商量,迎春就同意了。她点了头,探春去拿钱,给了林之孝家的,让她送出去给她家男人,上外头找高人算命。林之孝出去逛了一天,算了六七家子的卦摊,至晚间才回来吭吭哧哧的挨个汇报。大多数都是废话,什么“找是一时找不到,但是肯定也丢不了”之类的,只有一个先生算说:“要娶个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
听了这话,贾政猛然想起当初薛家初进京的时候,王夫人一天到晚的在他耳边叨咕“金玉良缘”,此时想来,竟是十分应景,下意识脱口而出道:“金玉良缘。薛家姑娘。”
探春无语,且不说一个当爹的在未出嫁女儿面前讲给儿子娶媳妇合不合理,光是他挑那人选就够让人想劈开他脑袋看看里面究竟絮了几斤黑心棉了。探春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出挤:“父亲,宝姐姐乃是宫中放出的女官,身份尊贵。”探春是真受够这一父一母的痴心妄想了,原先还觉得赵姨娘十分够呛,现在看来,比贾政王夫人这一对好上岂止十倍啊?只是她从来没妄想过给环儿娶个世家嫡女,哪怕当时荣国府还如日中天。
此时的贾政十分扼腕,一悔当初听了王夫人的谗言没让贾母及早订下林妃,二悔又被贾母挟制没让王夫人敲定宝钗,这两个姑娘若有一个到手,宝玉岂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贾政不甘心,仗着现在家里他最大,可劲儿的折腾,只是两条路明显全行不通,谁会去配合他?最后被闹得头疼的惜春站出来,毫不客气的奚落了他一顿,接着,全副披挂入宫去找她皇后表姐,硬是给王熙凤从太妃葬礼上请了个假,回家收拾残局。当然,惜春本人没有再回那个乱七八糟的家里去受荼毒,她撵回去了凤姐儿以后就到长生宫里去找她妃妃姐姐作伴了。
后面的事情,惜春是跟着林妃一起从包打听春缇口中听来的——
王熙凤回家以后雷厉风行,三天之内找齐所有敢于顶风作案的官媒私媒,指示她们去找所谓的“金命人”。不过由于要求比较苛刻,所以一时三刻找不见这样的。贾政那些出身门第嫁妆之类的要求当然没人理会,不过由于国孝家孝两重功服在身,媒婆们必须要找到乐意在这时候将就着把姑娘送进来冲喜的。凤姐儿打的主意是:只要“金玉”相合,也不用合婚,只挑个好日子按着家分儿过了礼。再赶紧挑个娶亲日子,先一步把新嫁娘接到梨香院里住着,免得从本家过来张扬太甚。到了吉时,一概鼓乐不用,按宫里的样子,用十二对提灯,一乘八人轿子悄悄抬来,照南边规矩拜了堂,一样坐床撒帐,就算娶了亲了,等将来满服出孝以后再摆席请人圆房。媒婆们趁机狮子大开口,只说没谁家愿意这么不明不白就给了女儿的道理,要多多的给聘礼才行。至于这聘礼里的猫腻儿,白痴也知道肯定是媒婆们拿大头的,毕竟按照这种条件,能找的人家不是低到地就是穷掉底。
可是不曾想,竟有一个官媒给出了一个在所有贾家人看来犹如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好”选项——
媒婆矜持的吃着茶,傲慢的道:“这可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人家,她家在户部挂名行商,可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合京城里,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她家是‘桂花夏家’。”
王熙凤好奇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
媒婆炫耀的好像她本人姓夏似的:“她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种着桂花,凡这京都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她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她家供奉,因此才有这个混号。如今太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弟兄,啧啧,可惜她竟一门尽绝了后。”说着又是一顿叹息,听着跟她要绝后似的感同身受。
贾政对夏家绝不绝后毫不关心,而且还觉得绝了更好,绝了后,夏家的银子就都是他的了,听上去,这可是大大的皇商,那银子不得比林家还多?想到这儿,越过王熙凤催促道:“咱们不管她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王熙凤见他这副丑态,心下鄙夷,索性坐在一旁不掺和了。
那媒婆心中有鬼,因此极力夸奖道:“这姑娘出落的花朵似的,在家里也读书写字,礼貌上又好,说话儿又简绝,做活计儿手儿又巧,会写会算,尊长上头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极和平的。”
原本打定主意不说话的王熙凤到底没忍住:“既是这么好,怎么肯这样减薄的出嫁?”
媒婆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慌着解释道:“就是因为太好了,故而做娘的宝贝到不行,有多少人家来求亲,总是不肯应,心里只要和贵府这样人家作亲才肯。”王熙凤眉头一皱,心知贾政非但没有透露宝玉额头别致的花纹不说,便是自家的名号都没亮出来,反而是舀着他们大房的名头来做亲的。
媒婆和贾政两人心中都藏奸纳垢,都要在对方发觉之前赶快脱手,因此不顾王熙凤铁青的脸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快敲定。贾政心里怕的是宝玉罪迹在身外加自家落魄会暴露,那媒婆怕的却是一旦拖久了贾家会知道夏家女儿的本性,黄了这桩已经在她手上拖了三四年的糟心买卖。却原来,那夏小姐因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兄弟,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母亲皆百依百顺,因此酿成个盗跖的情性:自己尊若菩萨,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里和丫鬟们使性赌气、轻骂重打的,不知道打死打残了多少。凡夏家亲友之辈往来之属,没一家不知道她本性的,因此不管夏寡妇许诺多少嫁妆也没人肯娶,就连媒婆们,稍微有点儿良心的也不肯接手。这媒婆是见钱眼开到一定程度了才昧着良心应承下来,结果也是拖了几年发卖不出去。
年已十七岁却还没有嫁得出去的女孩,又没有守孝一类的借口做掩饰,正常人家只消听听便能猜到这小姐本人必有不妥,只是贾政愚钝外加财迷心窍才会上当罢了。他既定了主意,王熙凤也懒得再说什么,直接叫人去夏家下聘,顺便相相人。林之孝家的便去了,回来说生得极好,也认得字。贾政一听和媒婆所说相符,更加迫不及待,便是宝玉,闻得有位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即使傻着呢,也拍手大赞,巴不得能过去一看。
既然人家两厢情愿,王熙凤自然不会做恶人,只是她也不肯做这个保人,媒婆怕事情败露会被两家追打,谢媒礼一到就跑的不见踪影了。贾政和夏寡妇都担心婚事可能告吹,于是,他们有志一同的无所不用其极。夏寡妇从自家商铺里找了一个掌柜充当媒人,贾政则更加省事,直接让即将成为宝玉后妈的赵姨娘上阵,双方一拍即合,庚帖当天齐备,次日即办婚礼。
消息传进二门,大家全无反应,唯有两个人十分担心。一个是袭人,她怕夏姑娘不如说的那样好,等进了门会给她亏吃,让她做不成姨娘;另一个是赵姨娘,只是她怕的是夏姑娘真像说的那么好,那样宝玉就会平白得了个携带巨额嫁妆的大家闺秀,这对于视王夫人如眼中钉直到她死翘翘了也不能熄灭愤恨的赵姨娘来说难忍程度仅略次于王夫人没死透。不过不管她们怎么想,这场简单到简陋的婚礼都会如期举行,而这个消息,也会如期传到这个世界唯一的先知耳中,预知震惊程度,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以后贾宝玉出家的念头应该会更加坚定了,其实原本就应该是这样,一个河东狮,这才是他出家的主要原因,那个什么因为思念林妹妹而没法和宝姐姐一起生活下去的借口简直不堪入耳,孩子都怀上了才说过不到一起去,典型种马渣男欠揍口吻,听了就特别有一脚踹过去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