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坐在王夫人房里,左等不见回,右等不见回,哭了一场又一场,都快脱水了,偏就没个人进来倒杯茶喝。她并不知道,王夫人因为走的时候没有弄到额外的银子,便耍无赖似的从贾府带了一半多的奴才,再将他们按照男女老少、能干不能干、漂亮不漂亮之类的分了等卖掉,着实得了不少银子。她既尝到了甜头,便越发的打着节省开支,裁了许多丫鬟,除了她和贾政两人仍然维持着原先的排场,外头二三等的丫鬟们一个人都要干过去四五个人的活儿,李纨院里更是只剩小猫两三只,除了她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几个,连贾兰的奶妈都给裁了,大小丫鬟更是一个不剩,现在贾兰的所需一应衣裳鞋袜,全要靠李纨带着素云、碧月两个亲自动手,不然连穿的都没有了。家庙里的赵姨娘就更不用说了,上个月就被府里断了炊,好在她原也不靠王夫人吃饭,贾环、探春那里,自有大把的补贴给她。那两个现在都跟着林家小爷、姑娘们领月钱,吃穿度用又都从府上走公库,月例银子基本没处花用,便都匀给赵姨娘摆阔去了。是以,薛姨妈枯坐半日,连个招呼的人都没有,又渴又饿的薛姨妈只好在同喜的搀扶下,捂着干到冒烟的嗓子回自个儿家里去等消息。
这一等就等到日暮,期间除了等到两轮王夫人派来追加银票的丫鬟玉钏儿、彩霞之外别无所获,银子倒是撒出去整两万,薛蟠却还是撂在那里哼哼着发低烧呢。
宵禁前,宝钗终于带着一个才下了值的新进小太医在贾蓉的护送下赶了回来,结果贾蓉去回不去了,只好和诊完脉开完药的太医一同在薛家客房里凑合了一宿,天亮开了城门才回去。
娘两个忙活完了薛蟠,一直看着他呼吸沉重的陷入酣梦才松了一口气,相扶着回到薛姨妈的房里交换一天的行动报告。
宝钗听完薛姨妈送了两万两给王夫人求她带请太医,当即又惊又怒的叫道:“什么?她竟然还敢,还敢……还敢来欺负我们家,她,她好恶毒的心肠!”
薛姨妈不满女儿对姐姐不敬,十分不悦的指责宝钗:“你的教养到哪儿去了?她再落魄了也是你的亲姨娘,轮不到你去刻薄。”
宝钗顿足:“哎呦,我的傻妈妈啊,你还是这么着,一直上她的当罢了。妈妈不信就看着,她决计不会为了哥哥去求大太太,但是却会不断来朝你要钱。妈妈也别忙着指责我,明儿蓉哥儿家去,只管请他带信儿去问琏二爷,看看我那‘好’姨娘,昨儿可曾去过?”
薛姨妈自然不会信,她决定按照女儿说的做,目的却是要证明王夫人还是那个热心肠的、在她们入京之初、竭力照顾她们一家人的“好”姐姐。于是,第二天答谢贾蓉的时候,薛姨妈就相当不高明的引入了话题:“蓉哥儿,这一回多承你的情了,等你大哥哥好了,我叫他亲自去给你道谢。”薛蟠原本应该跟贾蓉的爹贾珍一辈,只是他们一向胡玩胡闹,对这些没什么忌讳,高兴起来跟谁都是称兄道弟的,薛姨妈特意这么说就是本着拉关系套近乎的目的。
贾蓉也是个伶俐人,自从把贾珍撵走以后,他也着实花了一番气力,想和贾蔷两个重整家业,以后好好相扶着把日子过下去,只是却不大顺利。他和贾蔷都是文不成武不就的,除了通点儿人情理往之外跟其他的膏粱纨袴没什么差别。因此,他所能想起来的办法也就是去攀附有能耐的亲戚家。他倒是很有眼光的选上了林家,可是想也知道人家不可能理他,他又想借着姑姑惜春的面子去巴结木家,也未果。正苦恼呢,忽见宝钗登门求助,想着薛家虽没大本事,好在钱多,薛大姑娘又在郡主面前有几分体面,今日帮她一回,日后说不定能得个造化,于是就带着贾蔷,两人东西南北的跑了一下午,到底翻出一个许了大钱后肯放低身段的太医,匆匆忙忙送去薛府。如今见薛姨妈不但给了大笔银子,还这样客气,心中欢喜,觉得自己实在很有眼光,于是笑着道:“薛大叔原本就和我们要好,没什么领情不领情的,只不过尽力而为罢了。薛姨太太也不用多心,说实在的,这份谢礼已经足够了。我贾蓉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可是既然姨太太这样瞧得起我,放着令姐都没找却来托我,那我自然是不能辜负这重视的。”
这话好似一记当头棒,直打得薛姨妈眼冒金星,抓着贾蓉连连追问:“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没去,没去找她?你见着她了?在什么地方?”
贾蓉一撇嘴:“怎么,姨太太还不知道?二房那位太太,不知道又从谁的手里骗到了银子,正舀着去交际贵人呢。我昨儿在外奔波替薛大叔求医,前前后后看见她足有五六回,坐着马车,到处溜达,专往过去有来往的贵主儿家门口磨叽,大把大把的舀银票打点门房,求人家给她通传,只是没人兜揽罢了。钱收下,人撵走,嘁,难看透了。”
薛姨妈眼前一黑,险些栽到凳子下面去,贾蓉没注意这个,带着谢礼心满意足的回家去跟贾蔷分享去了。贾蔷正因家里一直没有进项,整天坐吃山空不日即将断粮而忧郁,忽见贾蓉揣了两三千两回来,喜得什么似的,围着贾蓉哥哥长哥哥短的,好一番奉承。两人数着银票畅想了好半天未来才欢欢喜喜的收拾好大半,单留出些小钱预备近期的开销。
宝钗从屏风后转出来,抱着薛姨妈哭道:“妈妈可认清她的嘴脸了么?以后再别上这个恶当了。”
好半晌,薛姨妈才“哇”的一声大哭出来,缩在女儿怀里抽泣不已。宝钗手下温柔的拍着薛姨妈,眼中射出雪亮的憎恨:“妈妈别哭,这个仇,女儿给你报。不,还不止这一件,从咱们入京开始,前前后后,从哥哥入学、女儿应选、他们家建园子……这些种种,都要好好清算一回。也是时候告诉他们了,咱们薛家人不是好欺负的,咱们薛家的银子也不是好用的,妈妈,把姨娘修园子时打的借条舀出来,女儿进宫去,告御状!”
此御状非彼御状。宝钗深知自己绝对没有林家大爷的能耐,次次告到皇上出面替他讨公道,还能让皇上对他愈发另眼相待。她所想的无非就是舀着后宫高级女官的腰牌,递状子给皇后娘娘哭诉一番,再稍微润色润色自己和当红郡主间的深情厚谊来加重一下砝码。她相信,林妃就算不会出面挺她,至少也不会无情拆台,而只要林妃不否认就好,只要她不否认,皇后娘娘看在太上皇义女的面子上,也会多重视她一点。宝钗很有自信,凭着这点重视她绝对可以达到彻底把那个佛口蛇心的狠毒姨娘打下深渊的目的,并趁机扯出带走罪人宝玉的王子腾,替被打肿的哥哥薛蟠报仇。毕竟,薛蟠这一回没有任何错,他只是作为一个哥哥,去替无法自己出头的妹妹讨一个公道罢了,却遭到这样的虐打,愤怒的宝钗绝对无法原谅王子腾,即使那是她舅舅也一样。
薛姨妈对皇宫有种天然的敬畏,哪里敢让女儿跑去告什么御状?只是,她也拗不过宝钗的坚定,只好哭哭啼啼的找出王夫人画了押的借据,眼泪汪汪的目送宝钗挺直的背影远去。
林妃好端端的在大观园里同迎春姐妹们扑蝶赏花,自在无比,玩累了,几人便倚在凉亭,小口的啜着蜜酒,一边感叹湘云回家去请安,少了许多热闹。正说笑着,忽见秋姑姑领着几个宫女,捧着全套郡主正装匆匆而来。“启禀郡主,宫中来人传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要郡主立刻入宫觐见。”
林妃错愕:“什么事?”
秋姑姑摇摇头:“没说。只说很急,立等着郡主过去。只是,来的人是夏公公手下的一个小内侍,跟奴婢们有些交情,给了点儿暗示,好似这里边,跟老圣人也有些关系。”
林妃一听见太上皇的名字就头大,急急忙忙进去换了衣裳,一面又打发人回家去问,一问知不知道什么内情,二问应该怎么应对。
荣嬷嬷临危受命,带着林妃的殷切期盼赶往林府寻求护驾,林妃自己则带着全副依仗执事,踩着合理范围内最慢的节奏宫里晃荡。
荣嬷嬷赶到林家,进门先找大爷,大爷不在,进宫“侍寝”去了;扭头去找二爷,在书房门口倒是看见了,正跟只大型犬似的围着三爷讨好呢,荣嬷嬷追在后边把大小姐的话转达了,就得了一条建议:“有事儿去找她‘大嫂’。”无比干脆霸气,饶是熟知内情的荣嬷嬷都被震撼到无法言语了;没法子,只能去找四爷,找了一圈没见着人,好不容易堵到了小七爷,被告知五哥作业没写好被先生骂哭了,四哥领他去西山散心去了;荣嬷嬷回身抓着管家又问六爷何在,答曰:教环小三爷骑马去了。荣嬷嬷一张老脸挤成一个囧字,内牛着对自家小郡主致以深深的同情:摊上这么一群有基友没妹妹的哥哥,小主子真可怜!
“可怜”的林妃在看到更可怜的宝钗的时候,瞬间惊悚住了。天,什么时候见过梨花带雨的宝姐姐?这不是林妹妹的专利吗?木皇后看见她进来,端庄的招招手:“妃儿过来这边坐。”林妃一手拈着帕子,一手搭在一脸严肃的鬼嬷嬷手背上,款款走着,绕过宝钗身边的时候特意使劲儿看了两眼,是真哭,伤心欲绝的那种。
林妃坐定后先问皇后:“皇后娘娘找妃儿来有何指教?”
木皇后微微一笑:“呦,我可不敢指教你这活宝贝,我呀,是讨好你呢,喏,你的人,哭哭啼啼的跑来找本宫诉苦,本宫召你进来是为了做个人情给你瞧呢。”林妃囧,这个皇后姐姐什么都好,就是嘴皮子太犀利,连她那位皇兄嫂子都退避三舍,偏她这个倒霉妹妹却不得不提自家那位啃了人家老公的哥哥来听这等折寿的风凉话。
当下苦着脸求饶:“这是要折死妃儿了。”
木皇后特别诚恳:“哪有的事儿,本宫这可是实心实意的感激你。你们一家对皇上忠心耿耿、日辅业助,特别是你长兄忠烈侯林学士,真是我朝不可或缺之栋梁。本宫身处后宫,无法亲自代皇上表彰肱骨之臣,只好曲线施为,奖赏你这小功臣略表心意了。”林妃满脑子就剩四个大字了: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眼见着林妃被挤兑的快钻地缝子了,木皇后总算略出了一小口气,她家男人被压神马的,真是给她丢脸,霸气的皇后娘娘一脸正直的表现完对皇上权益的维护,一扭头就去找了最新版的八卦小册看得兴致勃勃,甚至还拉着自家妹子开了赌盘,赌下一回她俩的男人谁能占上风,截止到昨日,灵曦郡主一直是大获全胜的。
见好就收的木皇后心情舒畅的转开了话题,招手示意宝钗上前把借据呈给林妃看:“你瞧,就为这档子事儿。薛赞善哭诉她兄长重伤卧床,缺医少药,拿着借据上门想要回一些欠款给兄长治病,却不料你那蛇蝎心肠的二舅母太过阴狠歹毒,说什么也不肯舀出钱来还上,反还连她母亲嫁妆的金镯子都抢走了。”林妃这才知道,宝钗是打着这个旗号来告状的,也对,不说的凄惨一点儿,谁会去管一个女官家的欠条。
宝钗适时展现悲情:“奴婢再料不到,二太太竟会狠心至此。奴婢的哥哥都病成这样了,她却还是这么着,若是真没钱也就罢了,可是分明的有人看见她舀着银票四处奔波,想给她儿子拉个好出路,明明都已经托了王大人代为照料了,现在人也出了京,却还拿这个当理由。莫不成只有她的儿子是生养的,别家的儿子都是捡来的?奴婢的哥哥也是独苗,一家子的顶梁柱,若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和奴婢的母亲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木皇后早知王子腾带走贾宝玉的事儿,也猜到王子腾多半还不知道贾宝玉头上有花,只是这事不归她管,便没做计较,而今听到薛宝钗字字句句往王子腾身上拽,心里倒有几分佩服她的决绝,亲舅舅亲姨娘,说卖就给卖了,虽说也是他们自找,可是这份很绝果断,却不是人人都能有的,至少林妃就没有,不然也不会被贾府缠到今天了。木皇后叹了口气,也没脸说别人了,连她自己和自己娘家,不也还被贾珍那个混不吝的畜生拖着后腿呢嘛!有这份果决的祖母本就上了年纪,连日来又是七灾八病的,早已不过问外事了,那贾珍生平只惧木老夫人一个,现在掌家的,不论是她娘还是婶子木三太太,都根本扛不住这等流氓死皮赖脸没有下限的骚扰。但凡她二人有谁能豁出去让人说嘴,舍了宽厚仁善的名声,灭了贾珍还不是易如反掌的。这么想着,不自觉的就转移了几分怒气到同样没脸没皮、至贱无敌的王夫人身上去了。作为出嫁女,虽是皇后她也不能天天去管娘家的事儿,贾珍又是男子,她一个皇后没法去管,皇上倒是能管,可是人家却嫌大材小用而不肯理,而今,有了现成的靶子,还不出气简直不是她的作风。
于是,木皇后风轻云淡的给王夫人定下了罪状:“说句实话,薛赞善,你哥哥是死是活本宫半点儿也不关心,本宫肯管这件事为的也不是你。本宫为的是你主子——慧玉郡主。”
林妃一愣,这关她嘛事?
木皇后愉快的生拉硬拽:“本宫实在是看不下去此人的无礼放肆了。先前就有两次想打妃儿家里财产的主意,没皮没脸的连妃儿母亲的嫁妆都去算计。这倒也罢了,横竖那会子妃儿人小式微,反抗不得。可是现如今,妃儿贵为郡主,她还敢如此藐视皇威,这是大不敬。”林妃想插嘴,木皇后不等她开口就截断:“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这薛赞善是你身边的得意人,她欺侮薛赞善,就是没把你放在眼里,她不尊重你,就是藐视宗室,藐视皇家,藐视你皇兄和父皇。”木皇后无限夸大,把能拉来坠秤砣的人全拉来凑数了。
林妃还能说什么,若是到这会儿还看不出木皇后是在借题发挥她也不用在宫中混了,虽然不知道王夫人是触到哪块凤凰的逆羽了,但是,管她呢,能收拾王夫人,谁会去阻拦?她还要去顶个好位置看戏呢!
于是,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状极力附和:“她藐视我也就罢了,可是不敬父皇和皇兄,不敬皇后娘娘您是绝对不可饶恕的。还请皇后娘娘降下凤谕,妃儿愿做这个恶人,出面惩治这等大不敬之狂徒。”
木皇后像摸小狗似的摸着她的头,笑得像个巫婆:“哎呦呦,这种粗活儿哪里值得你这小玉人儿去做?有天牢呢!虽然说她一介民妇还不配住天牢,但是嘛,本宫愿意破例给她这个优待,毕竟荣嬷嬷身为宫中资格最老、位份最高的掌事嬷嬷,便是纡尊降贵也是有限的,不能去应天府大牢招待她。”
林妃心头莫名的升起一种错位感:“这与荣嬷嬷有什么关系?”
木皇后的笑容重新回归女神范儿:“她瞧你不起,你不去教训?荣嬷嬷自然是去替你出气的。”
林妃小心翼翼:“怎么个出气法儿呢?”
木皇后做回忆状:“早在本宫还没有进宫的时候就曾听说,宫中有个荣嬷嬷,最擅使用绣花针。”
林妃:……
一旁的宝钗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是直觉却告诉她,貌似,她那位虽然还没彻底十恶不赦、但也相差不远了的姨娘,这一次,好像真的没救了。
作者有话要说:要不要把荣嬷嬷的甩针操描写出来呢?摸下巴,虽然好讨厌王夫人好想痛快淋漓的写出来虐,但是但是但是,又不想因为她占据篇幅,为难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