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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杭手脚都被捆得严严实实。

很细的那种绳子,一匝又一匝,努力挣了很多次,确定挣不开,于是就不挣了,也没叫,很认命地缩在房间角落里。

这两个月,他被绑、被打,各种落难加起来,比普通人两三辈子都多,果然“苦不白瘦”、“经历让人成长”,至少心态是稳了,不紧张,也懒得去苦思冥想。

反正该来的,总会来的。

果然,门开处,先进来一个木乃伊。

宗杭都没认出她来,直到她开口:“宗杭?”

是易萧。

果然有她,什么晚上、10点、鸭头山,根本是个坑他的套!

宗杭气地咬牙。

看他鼓眉瞪眼,易萧反而笑了:“气啦?”

宗杭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雇了井袖一年吗?不是说要带我一起查清楚事情的原因吗?”

易萧点头:“然后你就信了?”

宗杭一时语塞。

顿了顿,实在心有不甘:“你救我,就是想利用我?”

易萧反问他:“不然呢,你是不是武侠看多了,以为满世界都是行侠仗义的好人?花两块钱买个饼都为图个饱,我救你,在你身上花钱,口干舌燥跟你说那么多事,你只当我心好?”

宗杭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他从来也不是善辩的人,那些指责的话,对易萧来说,应该也无关痛痒。

易萧在他面前蹲下来:“其实一开始,我是想留着你的,找井袖来,也确实是想让她照顾你。我身体不方便,不适合抛头露面,你坐过水,能破鳄,又年轻力壮,跑腿办事,一定很利索。”

“但计划该为变化让步,事情变了,一切、所有,都应该跟着变。”

宗杭忍不住:“哪变了?”

易萧看着他笑,过了会,伸手把面罩扯下。

一股烂腻的腐臭气扑面而来。

宗杭心里猛跳了一下。

易萧身上的气味,从头至尾,都像条微妙的线,要串联出什么来。

初见时,她身上有轻微的腐臭味。

死而复生之后,她身上的难闻气味不见了,或者说是,减轻了很多。

现在,这味道又更浓烈了。

易萧说过,“等它闻起来像死人的腐臭味,我也就离死不远了”。

宗杭打了个寒噤:“你是不是……”

易萧打断他:“我要死了。”

她缓缓把面罩拉起:“没有人能有两次机会,我们一起中弹身亡,被沉湖,我睁开眼睛,以为我的命又回来了,结果没有。”

“我这辈子,老天负了我,那我就去负全世界,狼要吃肉,有肉在附近,它就去咬了,这中间没对错。”

“我没错,你也不该死,但我要死了,你是救我的肉,我就会去撕咬,你尽可以恨,我也没什么可抱歉的,懂吗?”

宗杭说:“我怎么就是救你的肉了?”

易萧没说话。

她看宗杭的脸。

他脸上有擦伤,伤口处还混些许泥沙,但给人的感觉还是干净,可能是因为眼神干净。

到底也同生共死过一回,不妨让他做个明白鬼。

易萧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三姓有个老祖宗祠堂?”

***

万事都有源头。

太过久远的事,没有详实的文字记载,口口相传下来,现在听上去,更像传奇故事。

三姓各有始祖,名字已不可考,大家提起时,习惯在姓后缀“祖”,就是丁祖、姜祖、易祖。

三个人,似乎是同一时间出现的,各沿一条大河讨生活、娶妻生子,这种神奇的、可以在水下存活的天赋,也由他们开始。

那时候,生孩子没个节制,孩子长到十几岁就早早成亲,又再生子,所以短短几十年,起初的三个人,就成了三户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四代五代同堂,各自都知道另两家是“亲戚”,虽然具体亲在哪里谁也说不清。

三家渐有走动,偶有通婚。

三姓的各项规矩也在这期间一一成形,三位老祖都长寿,据说都是活到了一百五六的人瑞,去世时,除了留下第一本粗糙的金汤谱之外,还有遗言交代。

遗言出自哪一位,也没法具体区分了,也许是三家的合集,交代了几件重要的事。

一是,三姓的事,是个秘密,各姓自守,除客户、同行外,不能向外人道。

最初的掌事会,更像执刑机构,是为了惩罚、甚至处死那些泄密的人而设立的。

二是,不要把天赐当永久的福气。这种“返祖”的能力,随着代代相传、外来血脉的加入以及家族人数的不断扩大,可能会逐渐削弱,当这种削弱开始导致连续翻锅时,那就说明事情已经相当严重了,三姓会面临着这种能力的即将丧绝。

但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当这种危机真的来临时,可以去往大河源头,寻找漂移地窟。

漂移地窟,直白来说,就是个“洞”,前头缀了“漂移”两个字,那就说明,它的位置,根本不固定。

老祖宗给出了地点线索,十二个字。

——江流如帚处,地开门,风冲星斗。

又口占四句,预言了去开漂移地窟的时间。

——不羽而飞,不面而面,枯坐知天下事,干戈未接祸连天。

三姓后人经过多番讨论,对那十二个字,基本解了密。

江流如帚处——江流像扫帚的扫须一样繁多,应该指的就是三江源头,因为那里有无数脉脉细流,清朝时,康熙皇帝命人探测青藏地区的江源,使臣到达之后,面对那么多河流,有些束手无策,回章上奏的句子里,甚至还用了一句相似的比喻,以解释自己为什么定不了正源,叫做“江源如帚,分散甚阔”。

地开门,风冲星斗——洞口应该是平开在地面上,洞里有风,因为只有直上直下、从洞穴深处往上吹出来的风,才有可能“冲星斗”。

***

易萧说:“一直以来,三姓每一代,只能出一个水鬼,而且,这家出了之后,下一代会出在哪一家,完全没有规律可循,比皇帝翻女人的牌子还飘渺。有人打过比方,三姓的子弟,人人都长了水鬼的皮囊,人人都有可能,区别只在‘点睛’,老祖宗赏了谁饭吃,谁就等于被‘点了睛’,这能力,羡慕不来,偷不来,也抢不来。”

宗杭喃喃:“所以,在你们心里,漂移地窟是个神奇的地方,你们觉得,到了那儿,说不定就能获得这种能力,是吗?”

易萧失笑,无限感慨:“是啊,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

那些有生之年当不了水鬼的人,悻悻之余,发的狠话都大同小异:“信不信老子去三江源走一遭,要是运气好,掉进了漂移地窟,出来之后,能当水鬼祖宗!”

不过千百年来,对这所谓的“漂移地窟”,大家也只是提提而已,毕竟“开金汤”一直都很顺利,随之而来的收益,更是让人人都能活得富足。

顺便插一句,为了避免引人猜忌,三姓中不少人也会拉打幌子,入其它行当,譬如马戏箍桶锔大缸、制陶捏面估衣匠,因着不为谋生,都是兴趣爱好,反而更加专注,出了不少行家。

直到近百十年,突然出现了翻锅,三姓才开始重点关注江源地区,甚至一度派专人在那里驻守,想方设法打听关于“洞”的消息。

在此期间,翻锅接二连三,更让人不安的是,七试八考里选出的水鬼,质量一代不如一代。

***

易萧说:“你也算‘破过鳄’,但你知道,最初的‘破鳄’,要求是什么吗?”

“要单独一个人,穿上防腐蚀的贴身皮衣,只凭鳄挡、乌鬼匕首,对付数十米长的巨鳄,要被鳄鱼吞掉,然后破腹而出,这才叫‘破鳄’。”

“可惜啦,几代之前的水鬼,就已经做不到了。”

宗杭心里砰砰乱跳。

他想起易萧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我会变成这样,你会变成这样,都跟他们翻锅有关。

现在看来,这话其实说得并不确切,真正的前后关联应该是:因为接连翻锅,返祖能力逐渐丧失,所以想去找漂移地窟,然后才出了事。

他喉咙发干:“所以,你们就去了漂移地窟?”

易萧没说话,但那眼神,显然是默认了。

***

老祖宗口占的那四句话,神奇地和当时的一些状况能够对得上。

不羽而飞:人不长翅膀,却能在天上飞,听起来像是指现代飞机的出现。

不面而面:不见面,却又见了面?像视频电话的出现,交谈双方可以相隔千里,畅谈无碍。

枯坐知天下事:像收看电视新闻,也许说是网络新闻更合适些,电视新闻是被动接收,有联网电脑在手,可以想搜什么就搜什么——九十年代,计算机和互联网都已经开始普及了。

干戈未接祸连天:这话后来在中国古代奇书《推背图》里也找到了原文,很多研究者认为是指代现代战争——不用短兵相接,揿个按钮,导弹飞出,干戈确实还未接,已然“祸连天”。

每一句,都直指身处的这个时代,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接连翻锅,预言应验,漂移地窟之行,是箭在弦上了。

***

那一年,三江源一带,第一次有关于“洞”的靠谱消息传来。

说是有个藏民,带着粮食和工具,走很远的路去寺庙里凿玛尼石,路上,他发现了一个洞,只盆口大小,深不见底,探头进去听,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那个藏民想知道这洞到底有多深,就放了个缠满牦牛绒线的纺锤下去,结果线放尽了,都还没到底。

……

三姓为之雀跃,兴师动众之下,好手几乎倾巢而出,甚至有携家带口的,谁也不想错过这种千年都难遇的“盛事”。

高原上没确切地标,那个藏民早不记得具体的位置了,加上谁也说不好这“漂移”是个怎生漂移法,所以地图上框出好大一块区域,分了三片区,每家负责搜找一片。

为避免纠纷,还定了规矩:这漂移地窟在哪家的地域被找到,哪家就有优先权,可以先进去探查,真出现什么“神光普照”、“能力加身”,那也是人家的运气,其它两家再羡慕也得忍着。

***

易萧哈哈大笑,到末了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对宗杭说:“你听到了吗?‘再羡慕也得忍着’,姜骏和他爸爸通话时,姜孝广还吩咐他要守规矩,但语气里那种羡慕,我听了都觉得好笑。”

她低声喃喃:“都以为是好事,那时候,都以为是好事。其实是我拉着姜骏的,反正他是我恋人,有什么好处,我愿意拉着他,姜骏也乐意……”

她有点恍惚。

谁不乐意啊,就连她父亲易九戈留下来陪着妹妹易飒的那几个,嘴上应着,后来也都偷偷跑来了,还不断央求:“易叔,囡囡可乖了,听着故事吃着花生,头都没往外抬过一下,她不会害怕的,我们只看一眼,看一眼就马上回去……”

宗杭心底发凉:“下地窟之后出事了是吧?我记得你提过,说和你一起出事的人里,有人的骨头撑破了皮肤,有人死时身上结满了霜,还有人像被火烧过……”

易萧盯着他看,声音就在这里缓下来,也低下来:“很多人当时就死了,死得很痛快。”

“痛苦的是那些没立刻死的,个个神智不清、暴躁、惊惧不安、狂奔乱爬,身体在短时间内发生很可怕的变化,我亲眼看到有人的骨头长得戳破了皮肉,有人的脸像脱了水的橘子皮,瞬间萎缩,还有人全身溃烂……”

“不知道是谁通过无线电呼救,丁长盛的车离得最近,姜孝广又是最先知道这儿有发现的,他们两辆车前后脚到,当然,后面的也来得很快。”

“丁长盛那个时候入了掌事会,虽然还是小角色,但做事干练,并不慌乱,马上安排人控制现场,姜孝广是水鬼,阅历丰富,他也大致知道后续对这些人,不管活着的死了的,会有什么安排,他反应很快,趁着还没有更多人来之前,和丁长盛做了交易,丁长盛没理由拒绝,他一个小角色,能得到姜家的水鬼支持,求之不得。”

“我那时候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但我还是看到姜孝广带着人,把姜骏匆忙藏到了车上,当时的姜骏,外表已经有变化了,所以后来,鄱阳湖上那一个,人模狗样的,我不看都知道是假的。”

宗杭愣愣听着,觉得像恐怖片里的情节在眼前上演:“是感染吗?那种埋藏在地下的未知病毒?”

很多怪异的病毒、猛烈的化学制剂,都可以让人体致畸,只不过,易萧遇到的这种,反应好像更快。

易萧盯着他的目光更深了。

宗杭有点不安。

她说:“那些和我一样被关起来的人,都死得很快,少则一两天,多则几个月,最长的一个,撑了四五年吧,都死了。我当初也以为是感染,还以为自己幸运,撑了这么多年。”

“直到前不久,我在洞里萨湖的湖底,再次睁开眼睛,我才想明白。”

“不是感染,我们这些看似没有当场死亡的人,其实当时都死了,只不过……复活得太快了。”

“我们身体都很劣质,没能承受住这股复活的生命力,以至于这得来的第二次生命,很多早早浪费,或者苟延残喘得面目全非。”

“现在你懂了吧,为什么……我会说你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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