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意外撞破谭稷明和项林珠的关系之后,谭社会那番不言语的表现其实就代表了他的立场。
他倒记不太清第一次见项林珠时说了什么,只是想起基金会刚成立那会儿,这孩子的舅妈徐慧丽。他这么多年几乎一天一个城市的跑,类似这种偶有交集的人顶多能记住个大概,更多的连姓什么都忘记了,却唯独这个徐慧丽他记得特别清楚。
□□年前的夏天,为扩大公司影响力,他亲自飞去西南出席公益助学活动。
在一红旗已旧成抹布的小学,那间学校因着扩建更显破败,不过很符合他们的主题,因为当时除了助学,扩建的那部分也是由他出资。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除了在返回机场的半道儿上被一妇人拦截。那妇人身材微胖,一把黄发已经褪色,从头顶钻出密集的新白发,早年烫染的眉睫也已经褪色,泛着古怪的蓝。
她拦下车就开始哭诉,嘤嘤呜呜像受到什么不公平对待。
谭社会很无语,这人不明就里坐在那儿哭,别人还以为他是主持公道的父母官,或者欠了这人什么债。
他指使袁伟下车问问情况,片刻后袁伟回来,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笑容。
“一想要钱的妇女,知道我们在这里搞公益,消息传得晚了,没赶上居委会落实家庭情况。她说她家有一小外甥,去年才死了父母,一直由她抚养,但他们家是吃低保的,都快揭不开锅了,说什么苦大人不能苦孩子,只希望咱再给个名额,资助她那小外甥去上学。”
谭社会经商之前在机关单位上过班,早年搞过普查统计,偌大的区域,哪里穷哪里富他没有不清楚的。贫困户的状况他也特别了解,扶贫一直是政府工作的重中之中,中国地域辽阔,加上农耕经济深厚,就这么一年年的猛干,都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穷得用不上电。
可人那是真穷,搁大山里住着,正儿八经的靠天吃饭,半点儿门路没有。但凡能跟市里住着的,也不至于穷得揭不开锅,城里虽然消费多,但需求也多,能干的活儿不少,哪怕跟人扫大街每月也能挣个饭钱,说什么揭不开锅就太夸张了,何况小孩儿上学还能申请贫困生补助,加上她自己也说了,还有政府给的低保。
他们虽然在这地儿选址,被资助的对象却没一个在城里住着,都是些真正穷得揭不开锅的困难
户。
像她这样人都走了还追上来的,不是摆明着要钱么。
谭社会看了看表,怕误了飞机,只好嘱咐袁伟把这事儿办了。
由此,项林珠便和谭家扯上关系。
后来听袁伟汇报年终工作,听说这被资助的孩子考了全校第一,倒觉得欣慰,也算没有白给钱。去年一机缘巧合下,又知道她在这里上学,听说成绩还是那么好,料想这么爱学习的人应当是个聪慧知趣的。
可突然间发生这样的事,他却不能不起疑。像徐慧丽那样的大人,能教出什么好孩子。
新校区建设还未完善,他们在一家饮品店的太阳伞下坐着,面前放了两杯水。
谭社会专程赶来这里,在项林珠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她早知道这一天会来,却不知道这样快,或许其实并不快,只是因着她不想它来,所以真正需要面临时总觉得时间过去太快。
谭社会只身前来,连袁伟都没带着。
他偏瘦的身躯穿着一件白衬衫,衣摆扎进裤腰带,整齐的黑发夹杂着些许白丝。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正派又精神,呈现让人尊敬的长者气派。
他开门见山道:“今天,我专门腾出时间来找你,是想谈谈你们的事。我的孩子我了解,他道理虽懂却并不是事事都爱讲道理的人,尤其当别人的做法违背他的意愿时,他总试图用自己的一套去压制别人。这里没有外人,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他强迫你?”
项林珠很认同谭社会对谭稷明的评价,但说到强迫这事儿……她虽不是太明白自己对谭稷明的心思到底深浅与否,但也知道若不是为着喜欢,就算宁愿自我了结也不会因他强迫就屈服。
她于是摇了摇头,没有犹豫。
谭社会面色平静,瞧不出什么情绪,淡淡道:“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同意你们的事。”
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听完这话后,项林珠仍旧不可控制地僵硬了脊背,夹杂着委屈的热气从丹田涌至脑门,她稳了稳情绪,没有说话。
谭社会搁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敲了敲:“当年我设立基金会,是为了宣传企业文化、扩大公司影响力,说白了是一种策略,并非我想扶弱济平。你舅妈赶得巧,强行把你塞进来,多掏点儿钱也没什么,资助了一个成绩优秀的孩子我也很欣慰,但我可不想一个三番两次问我要钱的人做亲家。”
她纳闷:“问你要钱?”
“前两年来公司找过一次,说是做手术实在没钱了,想跟我借点儿钱。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来的,赶巧我人在公司,就给了她些钱。”他说着,竟露出笑容,“我一辈子不畏惧什么,可真是怕了你舅妈那种人,做事情毫不顾忌,不论什么场合都能哭诉她的处境。”
“这些都罢了,或许当时她真是走投无路才找上门,那之后也没再来过。不过前不久她却重新找上门,竟为你们的事问我要彩礼钱。”
说罢似感到实在奇葩,还摇了摇头。
项林珠霎时奇辱当头,想解释什么,又觉着百口莫辩,家人出身这类事情最不由人选择。
她压制住对徐慧丽的愤怒道:“她是她我是我,您不能因为她的行为不正就判断我有问题,我和她不是一种人。”
将说到这儿,她的手机忽然响了,屏幕闪烁着谭稷明的名字。
谭社会做了个让她先接电话的动作。
她心绪繁复,只觉没完没了,当着谭社会的面,又有种被抓包的不适感,犹豫几秒,便关了屏幕并不接听。
谭社会接着她的话道:“你和她是不是一种人我没法判断,毕竟没什么交集,我不能一味说你好还是不好,但这确实对你们二人的事情有影响,我不得不怀疑你和他在一起是为了某种目的。”
正在这时,项林珠的手机又响了,仍是谭稷明打来的。她再次关闭屏幕,把手机搁在一旁,依旧不接。
可铃声将灭掉几秒钟,那恼人的来电再次响起。
这回,她却接得极迅速,恭敬对着电话叫了声:“曹老师。”
谭社会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顷刻便对她多了一份认识。
电话那头倒没多和她说什么,她也只是礼貌地回应,没说几句便挂了电话。
谭社会倚着藤椅,粘稠的潮热似从大地席卷而来,他的额头浮现一层薄汗,可这会儿看上去却比刚才平和许多。
他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不慌不忙道:“你有事就忙去吧,我也该走了。”
曹立德刚才来电话,是叫她送份资料去会议室,因赶着和国外来的专家会谈,这资料要得十分紧急。
谭社会也是大忙人,说完这话后就站起来准备离开。
“谭先生。”项林珠叫住他,“我和谭稷明在一起,从来都没有什么目的。”
谭社会挺直着腰板,在炙热的太阳下看着她。
他嘴角浮起和蔼的笑,一副心中有数的神态朝她淡淡道:“忙去吧。”
说完便钻进汽车离开了。
谭社会这般深藏不露,项林珠不太能琢磨透,霎时又想起贪婪无度的徐慧丽,没想到她竟背着自己做了这些事。
她虽生气却并未打电话质问徐慧丽,自年后因谭稷明和她闹掰,她更加不愿意面对她,也终于明白对付徐慧丽那种人,和平沟通根本无济于事,非但无济于事,甚至会让她变本加厉。
至于更好的应对方法,她暂时还未找到。就这么一思索,她当下难免心思烦乱,一面拿了手机一面返回实验室替曹立德拿资料。
行走间谭稷明又打来第三个电话,她这才终于接起来。
“干嘛呢,一个电话也不接,再打还占线。”
听那口气又不耐烦了。
“导师要份文件,我得给他送过去,你先等一等,等我送完就回来找你。”
那头顿了顿:“你在哪儿,我送你过去。”
于是二人约好地点,谭稷明没几分钟就驾车赶来。
他远远看她穿着连衣裙,身材高挑,面容姣好,黑发素衣衬得肌肤愈加白皙。人就乖乖站在路边等着,既不东张西望也不翘首期盼,仿佛永远都是这幅耐心十足不骄不躁的模样,像秋日静潭,又似冬夜潇雪。
她整个人连带整个状态都是谭稷明的命门,毫无办法,就是喜欢。
他开着汽车顺畅停至美人跟前,项林珠伸出纤纤胳膊打开门上了车。
他满眼爱意看着她,嘴角浮起惯有的笑:“不是说好在宿舍接你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她倒淡定:“谭先生约我在这见面,谈了谈我们的事。”
谭稷明蓦地收了笑:“他怎么来了,他和你说什么了?”
一边问一边掏出手机准备给谭社会打电话。
项林珠拦他:“我们已经见过面,你再打去有什么用。”顿了顿又说,“他会找我也在情理之中,这种情况怎么能不找来。”
谭稷明不顾阻拦,仍然拨通电话,可电话那头却是忙音。
他再转头看她脸色平静,有种看透世事的淡然。
“不管他说了什么,你都别在意,回头我找他好好儿谈谈。”
她淡淡反问:“怎么能不在意,如果你是我,你能不在意吗?”
车还停在路边,半开的窗户吹进湿润的风,谭稷明凛着眉没有说话。
依照惯性,为她这口气他本有些上火,再不济,那施压的人也是他父亲,现下除了宽慰她貌似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虽然有些窝火,但他并未显露出来。
“在不在意另说,你别为这事儿胡思乱想就行。”
说罢,嗡一声启动汽车,又转头看了看她,接着伸手揉她脑袋。
“闷闷不乐的,怕我爸呢?”又说,“别怕,以后咱也不用他资助,有我在还能少了你学费不成。”
她头发细软柔顺,每次躲不开他的魔手,都被一通乱揉,头顶免不了毛毛的炸起来。
她拍掉他的手:“你别动我头发。”
魔手撤走,转移到她脸上,摸一摸,捏一捏。
“乖一点啊,爷带你吃香喝辣。”
“……”
那一阵俩人虽有着隐隐担心,却也过得逍遥快活。
项林珠的生活很充实,每天有忙不完的事,空闲时又有谭稷明占着,几乎无暇远忧。而谭稷明除了忙工作就是忙着和项林珠见面吃饭,以及睡觉……他也找过谭社会,想和他面对面好好谈一谈,但谭社会的手机老打不通,要么通了却转接到袁伟那儿去,袁伟传话也说谭社会太忙,压根儿顾不上和他见面,更别说畅聊,于是这事儿就这么搁浅着。
唯一的变化是,谭稷明待项林珠似乎更好了,他虽照旧懒散并吹毛求疵着,却也知道在二人之间爆发冲突的前一刻选择闭嘴忍耐,虽是极不乐意地退让着,但好歹是让着她。
这都是后来独身一人的项林珠回忆时才懂得,她也试想,若是当时就明白他的改变和付出,给予理解他的空间和机会,俩人会不会就那么一直走下去,甚至并肩作战赢得谭社会的认可。
可惜的是,生活从不给人回头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三点加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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