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可知道,男人总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上一刻还在言明自己是正人君子仰慕姑娘芳名前来一叙,下一刻就能解了袍带发乎情动乎手。
在醉香阁待了小半年,这样的事见得太多太多,可她还是掉以轻心了。
苏可还知道,男人如果顺从了欲/望,那么心火燎原只在须臾。她傻之又傻的将一碗红汤奉给他,没曾想竟助他十里春风翻起熊熊大火,直烧得两人身无寸缕。更可悲的是,那红汤她也喝了,喝得头晕脑胀手脚无力,螳臂当车的不自量力成了欲拒还迎,正好为这场熊熊大火淋一瓢滚烫的热油。
好了,烈焰如海,翻腾不休。
苏可在巨浪中浮沉,身体像一块泡发的木板,似乎随时都能被一分为二。那种钝重的疼在虚无的忍耐中变得麻木了,丝丝缕缕的敏感攀附在骨肉上,放大,再放大,四肢百骸都像被针扎了一下。许多颤动的光影从眼前掠过,像蜻蜓的翅膀,带来湿润的气息。
瑟缩的身体终于迎来温柔以待,滚烫的胸膛压覆下来,沙哑的声线在她耳边喘息。她约莫听出几个字,结合此时此景,其大意便不难想象了。
他似乎在说:“我明日赎你出去。”
苏可苦笑一声,她想这个她也知道的,是青楼里最信不得的一句话。多少涉世未深的姑娘因为这句话翘首企盼,寻死觅活自哀自怜,最后都被伤透了心。
她向来不是一个会将命运投注在男人身上的女子,这几个字像羽毛拂过心坎,只带来一丝丝痒意,却打动不了她的心。
她只是不无悲哀的想,她日日将姑娘往火坑里推,今日也终于轮到她自己被拽进火坑了。可见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等时候到了,无论有没有准备,她都得接着。况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身体再次被闯入的瞬间,她一口咬在了脸侧的手臂上……
夜半,苏可突然醒来。
身上黏腻全是汗渍,长发缠在脖颈间难受得要命。她想将头发拢一拢,胳膊却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随即那种抽筋剥骨的疼痛开始勾起全身的记忆。
唉,她已经……
她不想再去回想,久在河边湿了鞋,事情变成如此,后悔已是来不及了。身上千百般痛,心里几万重苦,挨着吧咽下吧,不然还能怎样。
苏可只给自己留了追悔莫及的须臾功夫,闭上眼再睁开,她还是那个敢闯敢冲的女子。
“又哭了。”
温热的手指拂过她的眼角,邵令航趴在身边,声音慵懒低沉,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她,“一向哭都不出声吗?”
苏可确实流了两滴泪,但仅仅是因为太长时间瞪着床顶板,眼睛发酸而已,可不是为了什么悲伤难过。她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肯搭理他,眼眶却持续地发酸,滚下一颗颗泪珠来。
邵令航就这样看着她,半晌,剔透的心终于明白,“胳膊抬不起来?”
否则死撑成这样,怎么还不抬手将眼泪拭去。不过这确实怨他了,她之前扑腾得太厉害,他没想用蛮力钳制她,只是当时昏了头,抓住她的腕子抵在一边——应该是在那时弄伤了她。
“是的,否则早扇了你几千耳光。”
“应该的。”邵令航半支起身,脸庞移到她正上方,直视她的眼睛,“是我的错。”
她的第一次,他想要为她考量,但是控制不住。
苏可望进他的眸子里,漆黑的瞳孔是一汪黑泉。她伸手进去捞一捞,捞出四分真诚五分愧疚,还差了一分,她眯起眼睛来仔细打捞,不得其果。后来瞥见了他缓慢勾起的唇角,她才终于参透,那差了的一分竟然是得意。
这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苏可瞬间怒发冲冠,但邵令航已在她变脸之前翻身下榻,随便拾起一件衣裳裹住下身,绕到屏风后面去了。她的视线随之扫了一眼,见他□□在外的肩背线条硬朗,只是偶有几道明显的抓痕。
想到昨日才刚修剪的指甲,苏可冷哼一声。
咎由自取。
但苏可小小的张狂没有坚持多久,邵令航从屏风后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块浸湿的巾帕。他径自坐到床边来,锦被只掀开一点,大片春/光便覆了满眼。
苏可大惊失色地吸了口气,瞪着眼乞求,“让我自己来。”
邵令航的耳梢有非常明显的红,他似乎意识到了,脸上颇有几分尴尬。看苏可坚决,他也就没有继续,将巾帕塞在她手中,转身便又回了屏风后。澡桶里的水已经凉透了,好在盛夏,并不冷得彻骨,却足以冷静心神。
邵令航想都没想,直接跳进去淹没了头顶。
苏可在他沐浴的这段时间里,强撑着身子擦拭了身体。遍布全身的红痕让她很是羞愤,在他身下捏玩揉搓的难堪让她将嘴唇咬得发白。但她很清醒——
现在可不是自怨自怜的时候,她还有事求他。
苏可爬下床榻,发现里外衣裳大多都已撕坏,实在没有办法,只得从花魁的衣柜中挑了件最不花哨的衣裳穿。邵令航披了衣裳出来时,她已经穿戴整齐,煞白着一张脸坐在妆台边挽头发。胳膊抬不起来,每用一下力都是遭罪。
邵令航的脸暗了暗,“你的动作倒是快。”
苏可通过铜镜看着他,视线相交的一刻,破釜沉舟的勇气让她转过身跪了下去,“求公子不要将此事声张,从这门出去,你我二人漠视而过,只当从未有过交集。望公子成全。”
邵令航的脸瞬间蒙上一层冰霜,“漠视而过?”
苏可点头,“我不是这里挂牌的姑娘,只是领家,帮着老鸨钰娘管事。我虽没有卖身契在这里,但踏进这个门再想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钰娘如果知道我接了客,必会让我卖身。她的法子我知道,我就算铁骨铮铮,也不敢保证我不会屈服。如果公子答应帮我保密,从这门出去,我还是领家,小心过活独善其身。而公子不过借这屋睡了一觉,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公子若是答应,便是我的再生爹娘了。”
她真心真意将自己的处境告诉他,虽然两个人有了那层关系,但苏可觉着他和旁的客人有些许不同。她赌一赌她的眼光,不指望他是正人君子,好歹看在她如实相告的份儿上,帮一帮她。
邵令航沉默,束冠的发已经凌乱,几缕发丝打湿贴在脖颈上,让人烦躁。
“你想继续留在这里?”他觉得难以置信。
苏可脸色微变,露出几分苦意,“我是一年前宫里遣出的宫女,家里呆不下才出来谋生路的。来这里之前,天不怕地不怕,龙潭虎穴也敢闯。可来了才知道,有些地方哪怕只站进来一只脚,再想退出去就比登天还要难了。钰娘其实对我不薄,来这里半年,她从未逼我接客。我从记牌到领家,帮她料理了许多琐碎,成了她的左膀右臂。她不会放我走,最能留住我的无疑是让我彻底变成醉香阁的人。所以我不能让她知道我接了客,倘若有机会,我会不惜一切努力离开这里。眼下这生死关头,苏可只望公子能够禁言。”
她俯身下去磕了头,但是腰不给力,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邵令航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咯咯的声音听上去瘆人。他走到床榻边坐下,脸色阴沉,声音更加阴沉,“起来说话。”
苏可伏在地上,转头觑了他一眼,没曾想正对上视线。她连忙收回目光,又是一番呲牙咧嘴,好歹直起身,抓着妆台前的杌子坐了上去,脸色又惨白了几分。
邵令航说不出心中滋味,见苏可这副模样,谈不上心疼,也不懂怜香惜玉。他只是满腹疑惑,不明白身为一个女子,接了客后不求着客人将她赎走,居然还想留在青楼里,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出于缓兵之计,他缓了缓严肃的神色,开口问道:“宫女等闲出不了宫,你是得了恩旨出来的?”
大铭朝的宫女是终身制,进了宫就别指望活着出去。她能离宫,还跑到秦淮来,其中故事让邵令航起了些兴致。
苏可却似笑非笑地反问他,“一年前宫里裁人的事,公子不知道吗?”眼见着他眉头紧蹙,一脸困惑,苏可抿了抿唇,自问自答道:“看来公子是不知道。”
要说宫里裁人,其实始作俑者就是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