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五十三年二月四日晨,商帝开朝问政,镇岳侯萧泽奉旨上朝,结束了他长达六年的清休生涯,回到了他阔别已久的朝堂。
萧泽去上朝的路上,各色同僚都远远地避开了他,生怕与他有所交流,被宰相大人抓到把柄。
对于萧泽这样历经了宦海浮沉的官僚来说,这种场面他已经不再感到奇怪。十多年前,他兵部尚书、镇岳大将军萧泽可是所有在朝官员争相巴结的对象,自己的镇岳府门前也是门庭若市,前来拜会的官员络绎不绝。六年前自己被宰相成卯日陷害,在朝中失势,一夜之间自己就变成了过街的老鼠,再无一人伸以援手。
讽刺的是,当时唯一在殿前为萧泽说话的,竟然是成卯日的亲信,接替萧泽兵部尚书之位的莫忠。
如今萧泽再次穿上了上朝用的黑蟒袍,从侯府走向皇宫——这条路他原本走了数十年,如今却觉得有些陌生。路上遇见的同僚虽不曾有一个人与他打招呼,但似乎不再是六年前那种嫌弃般的避让,而是深深的恐惧。
“他们在恐惧什么,一个远离朝政多年的侯爷?”萧泽自嘲道,似乎这是个绝佳的笑话。他们若是害怕自己手上参成卯日的奏疏,那大可不必,他们都是成卯日提拔上来的人,也亲眼见到成卯日扳倒了自己,既然成卯日能扳倒自己一次,那就极有可能再扳倒自己一次。不过他们害怕自己回来复仇,倒也是真的。萧泽清楚知道自己的能力,自己就是一只受了伤的老虎,六年前的伤虽然重,但绝不致命。
如今那只老虎回来了,既然回来,那就必定疯狂反扑,要仇家的性命。
“萧侯爷,许久不见,身体还安好吧?”
萧泽从回忆中醒来,发现竟然有人主动与他问候,一回头,发现是莫忠。
“莫尚书,本侯甚好。莫尚书此次从边关返回,我已听说,是为了替六年前在凉城之变中牺牲的十万征西军复仇,本侯……”萧泽说话的声音突然颤抖了起来,他知道,六年前唯一来为他送行的,是莫忠;唯一资助过他的人,是莫忠,如今为了征西军来伸冤的,依旧还是莫忠。
征西军,十万精英,紫微三十三年,他萧泽亲自从这川京带到西戎边疆的铁军,戍守西商边境,保川京安危十数年的西商之盾,在六年前的凉城之变中全军覆没。六年前,那成卯日裁撤军资,弃征西军不顾,导致蛮族大举进攻。他为了隐瞒自己指挥不当,边关受灾的实情,竟污蔑征西军勾结蛮族,意图作乱,命凉城的官吏禁止放征西军入城。可怜西商十万精英,在凉城之外遭蛮族伏击,力战至最后一刻,无人投降。
六年前,萧泽无力还征西军一个清白,六年后,竟是成卯日的亲信,兵部尚书莫忠上疏,要求重查此事。萧泽向莫忠深深作了一揖,千言万语,没有再说出口。那莫忠吓得赶紧回礼:
“萧侯爷这是干什么……”
“本侯感谢莫大人为十万征西军仗义执言。”
“萧侯哪里话,还历史一个真相,还征西军一个清白,还征西军的家属一个公道,那是天道,我莫忠虽不是大才,但做事也定凭良心。萧侯爷,时候不早了,快前去上朝吧。”
“莫大人,请。”
“侯爷请。”
……
待三跪九叩大礼毕,萧泽抬头,见到了坐在龙椅之上的商帝。商帝已经七十六了,头发与胡子均已全白,周边尽是皱纹的眼窝也已经深深凹陷。
八年前,成卯日夺自己的军权,是商帝首肯的;六年前,把自己逐出川京,也是商帝的想法。
萧泽恨商帝吗?
不。
萧泽知道,八年前成卯日夺他军权的时候,就想杀了他,是商帝阻止的;六年前,凉城之变,成卯日诬陷他贪污军饷,本就已经是死罪,是商帝封他为一品侯,送到锦城养老清修的。对于萧泽而言,商帝是一个宽厚的老人,面对成卯日对自己的诬告攻击,他总是不闻不问,否则自己早就被送上刑场正法了。
萧泽更记得,二十多年前,是尚在壮年的商帝提拔了自己,支持自己西征蛮族,亲在在川京前给自己践行。十多年前,自己在前线病重时,是商帝把御医尽数派到军营,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虽然商帝有时不分忠奸,不理朝政,但他终究是个宽厚的老人。对于他,萧泽恨不起来。
“众位爱卿,今日是否有本可奏?”商帝说这话虽看似无心,但话中意思却很明确:有两个人是朕召回来,亲自奏事的,还不启奏?
“启奏陛下,臣兵部尚莫忠,有本上奏。”
莫忠站在成卯日身后,向右一步出列,跪在地上,双手捧上奏疏。
“莫爱卿所为何事?”
“臣冒死启奏宰相成卯日八条大罪,并恳请陛下为六年前凉城之变死伤的十万征西军平反。”莫忠的前面就站着当朝宰相成卯日,顶着如此巨大的压力,还是毅然决然地站了出来。
支持他的并非责任,而是良心。
莫忠知道,凉城之变若是平反,自己身为时任兵部尚书必是第一责任人,皇帝定会先拿自己开刀,成卯日也会把所有罪责推到自己身上。六年前,自己若是履行了一个兵部尚书的责任,就绝不应该由得成卯日在军中肆意妄为。
既然当年自己没履行好责任,如今做此事,仅凭良心。
萧泽站在右侧但官员队伍中,惊叹于莫忠的决心,他本以为,需要自己先行启奏,莫忠方敢上奏。
莫忠啊莫忠,我没有看错你。
商帝看了奏本,当即龙颜大怒,把奏本向成卯日一扔,大声地训斥成卯日混乱军纪,是非不分。成卯日赶紧跪下,为自己喊冤,并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莫忠,指责他恶人先告状。最终成卯日倒打一耙:
“陛下,既然黔城守军滥杀朝中大臣,逼迫兵部尚书,是否予以清洗?”
成卯日的政治智慧已经在数十年的摸爬滚打中提升到了新的境界。他知道,六年前的事既然已经发生,十万征西军也已经全灭,此时再提此事,只会让皇帝陛下大怒一场,至于让陛下彻查此事,要自己的性命,那是绝不可能的。陛下老了,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般事事亲力亲为,赏罚分明了,依靠成年往事打击自己,绝无可能。倒是莫忠,自己提拔他,把他视作亲信,如今却反咬一口,是个祸害,该除去了。
如今成卯日反咬一口莫忠,间接地指责他治军不严,而且凉城之变他也负有主要责任。
眼看着商帝的矛头逐渐转移到莫忠身上,萧泽也迈出了队伍,跪在地上说道;
“臣萧泽,启奏成卯日成春父子义仓贪墨案,有奏本在此。”
声音不大,整个朝堂却鸦雀无声。
这里已经六年没有出现过他的声音了。
……
他回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
他此刻不再是镇岳侯萧泽,
他是兵部尚书,镇岳大将军萧泽。
他是征西军的全军的统帅,全军的兄长!
他为十万兄弟姐妹做主来了!
他为十万惨死冤魂平反来了!
他为十万征西军报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