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打坐的是一种罗汉床榻,这是寻常寺庙里高僧喜欢的床榻,宽敞简单,可躺可卧。
然而对相里玉而言,要接近要触碰到雪樱却不容易。
因为床榻旁围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幔,床榻左侧方向有一个巨大的半人高的青铜鼎,正是相里玉怎么也打不开的那个诡异的鼎。
和那日夜间不同的是,现在鼎上插满了香,整个房间里弥漫着的味道,也不是上次那种带着桃花的焚香,而是一种刺鼻的类似熏肉烤骨一样的焦香。
绕是早有准备,相里玉还是觉得略略反胃,若是知道白天逍遥居里的味道这么恶心,她刚才会多用些结语草。
然后,相里玉便对那些虔诚跪拜雪樱的百姓们不解了,他们怎么都不觉得难闻?
貌似他们还特别喜欢,一个个恨不得多嗅嗅这屋里的味道,即便被门外排队的人催促了又催促,还是故意拖拉能多呆一会是一会。
雪樱所在的是逍遥居的主体建筑,没见挂什么牌匾,倒是这屋内格局极大极广,有两个相邻的大门,左边是屋内出去的无人把守,右边门旁各自站着一个居士,维持进屋的人数和秩序。
不管是进屋还是出屋,都是一大家子,最大的鬓发全无须家人搀扶行走,最小的尚在襁褓。
然后,相里玉看见了他们每个人拿在手中的东西。
桂花糕?
看着像,可……又不完全像。
然后,每个人离开前,都会经过青铜鼎,他们手中的桂花糕,就是从青铜鼎的底端拿的。
相里玉悄然飘过去,只见鼎的底端部位有一个凸起的小方块,正好盛放一块桂花糕,拿走一块,鼎内会自动又推出来一块。
观察了半响,相里玉明白为什么桂花糕不一样了。
琉璃城时,雪樱是手工做的,大小不一不说,色泽上微微嫩黄,而这里的桂花糕,形状整齐大小均匀,嫩黄中带着淡淡金色。
相里玉仔细嗅了嗅,这才察觉到空气里作呕焦味中,有浅浅桃花香味。
有人在糕里做了手脚!
相里玉想了想,目光转回到闭着眼睛的雪樱身上,继而向她飘了过去。而后探手,取出那快沾有污渍的手绢,飞高了位置,把手绢从雪樱头顶上丢了下去。
手绢飘飘悠悠落在雪樱面前。
雪樱拾起,漠然抬头,视线四飘,却不见任何踪迹,似乎这手绢就是凭空冒出来的。
床榻前两个伺着雪樱的女居士,也看到了那突然出现的手绢,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双手合十,面向百姓鞠了一躬。
“阿弥陀佛,天色已晚,诸位施主,菩萨有令,见客时辰到!”
室内或跪或站或坐的百姓,无一不露出留恋舍不得离开的样子。而门外排队没拿到桂花糕的,甚至有人低低啜泣起来。
相里玉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说书的老者,他站在门外第一排,若女居士晚一刻出声,他就能进得屋内,彼时被阻住脚步,老者急得龇咧着嘴,双手对措,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不仅是老者如此,这样的百姓们烦躁不安,和他们在平日淡漠安宁的模样,相差甚远。
然而,守门的居士脸冷如冰,对眼前老人孩童对桂花糕的渴望视若无睹,甚至……还有一点点不耐烦,似是这种场面并不是偶然。
相里玉想了想,飞身出去,隐在老者身后。
果然,并不是没有人抱怨。
“王哥,你说菩萨靠谱不?十来天不开放,这眼巴巴等着,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赶我们走,这叫什么事啊。”
“唉……现在凭我们自己也走不了,等等,再等等吧……”
相里玉仔细记住那两个嘀咕的男人,一个是带着毡帽的中年男人,一个是年纪稍大些的,看他身上的衣着,其家财应该也是极为厚实。
“就是,老头子,菩萨说会保证我们每家每户每个人,都安全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可眼看一天一天过去,她毫不容易开放接见我们,却又缩短时辰,这……这,这让我们怎么安心等下去啊……”
最后接茬说话的,是一个站在老者旁边的妇人,模样看着和老者像是夫妻。
老者侧头似在叹气,眼光和妇人暗戳戳一对。
妇人会意,突然失态,并趁着看管的居士愣住的当口,冲扑进门内,趴地哀哭。
“菩萨,求菩萨念在我老吴家四代单传,好不容易到了老婆子这生了四个儿……呜呜……菩萨啊,老吴家对菩萨之心天地可见……”
雪樱从榻上下来,站在高出几尺的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老妇,道,“起来吧,桑卓,今日就给这家人破一次例吧……”
相里玉忽起心念,在雪樱视线扫过来的时候,故意只对雪樱一人显露出身影。
雪樱惊愣,眼睛直直盯着相里玉,时而清澈时而迷惘,一呼一吸间焚香进入体内,脑子里中枢神经上有东西蠕动,所有情绪略去,只余下空洞。
相里玉亦察觉到了雪樱的凝视,挑挑眉,身形瞬间欺近。
“啊!”
雪樱刚刚平静下来的神经被突然袭击,下意识惊叫一声,退后踉跄着跌坐到床榻上,脑子一阵清明,定睛细看,却见焚香袅袅,满室烟雾里哪有她刚才看到的面孔,心思恍惚,继而神情如常。
然而,雪樱一反常态,没有回到床榻上继续打坐,而是随意坐在床沿,略略低头,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伺候雪樱的两个居士见情况不对,立刻大声呵斥还滞留在屋内的老者一家,“吴施主,快快照着你家的人头数,一次领了桂花糕,其余人各自碰触一下鼎,尽快撤出去!”
相里玉蹙蹙眉,又是鼎,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碰触一下?
老者原本是在跪拜雪樱,闻听此言,慌忙起身,招呼自家家人,留两个儿子跟他等在鼎底的糕点出口位置,其他家人各自依言照办。
相里玉飘过去,看着那个青铜鼎,鼎上香火满炉,鼎炉内……装的是什么?
四个居士清空百姓,把大门闩好,回转身飞快站到罗汉榻的四个面,分据一处,竟是打算把雪樱护住,其中一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圆筒,捏一下。
“噼!”
一声细微声响后,一缕青黑色的烟雾窜起来,又迅速消失在焚香的烟雾里。
相里玉自然看出那女人是给她们的人发出某种信号,她今日再探这逍遥居,是绝不肯和上次一样空手而归。
不管她们等待的人是不是青莲,相里玉今天都一定要看见其庐山面目。
她飞下去,和雪樱坐在一起,她想知道那个青铜鼎肚子里的东西,只不过那鼎有机关,不是光有蛮力可以打开的,她不介意在这里等着看她们打开。
雪樱闭着眼,尖着耳朵,不放过周遭任何气流的动荡。
相里玉自然有察觉到雪樱的谋算,不过她十分自信自己的能力,只要她有心隐去行踪,当今天下恐没有几个人能发现她。
既然对方的救星快来了,她们好像没有开鼎的意思,相里玉于是打算以静制动,她冷然旁观,用一种奇怪的心情等待着。
暮色完全盖住了天光,周遭暗下来,没人点灯没有炭火,屋内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