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幽暗的官厅中,红袍老臣郑重垂首行礼。
“袁卿免礼平身罢,”朱由校也是郑重抬手,又示意王体乾赶紧去搀扶,待其重新坐下,场面平静下来,他饮了口茶,方才又问道:“只是朕有几事,还望袁卿解惑”
“请陛下示下,”袁世振也赶忙收敛心神,认真的看着年轻的天子。
“朕尝闻晒盐法甚好,不知可能在盐场推行”
如今天下大都以煮盐法为主,仅在福建有些晒盐厂,二者产量相差不大,但煮盐法需要燃料,而且对于场地要求更高,其中又费人力更多,相较而言,性价比实在不高。
“陛下,”袁世振闻言,面现难色,迟疑片刻方才回道:“只怕灶户不甚习惯且难以督管”他久在盐场,自然知道晒盐法的益处,只是一来各处约定俗成,二来晒盐不如煮盐一般拘于场地,对于盐场官吏来说,便更难管理,只怕私盐愈发泛滥。
“哪有一成不变之事”朱由校点点头,眼前的文官算是实在的,但这等提升生产效率的事情,哪怕是有所阵痛,也是势在必行至于私盐,那便是另一个事情了,他的眼神明亮,看向老臣。
“臣遵旨”看着天子坚定的眼神,袁世振也是点头应是,这等与天子商讨具体盐法之事,倒是让他的精神比先前更为投入。
“朕又闻余盐一引,仅赏灶户米麦二斗,实在有些入不敷出,但朝廷却能税八钱,可能增加”所谓余盐,便是除了朝廷规定之外,每个灶户所生产的盐。
现今一引二百斤,转卖盐商是八钱银子,米麦二斗价值二钱银子,差价巨大,不仅是对灶户的生产积极性极大的打击,也是私盐盛行的一个原因,毕竟如此不划算的买卖,何不卖给私盐贩,赚的更多。
“陛下圣明,或是以三斗为宜,”袁世振微微沉吟,心头愈发古怪,这等商贾之事,天子为何不仅热衷,而且像真下了功夫了解但随即便是拱手叹服道,多给钱多干活,这乃世间常理,但到手的银钱谁不是善财难舍呢何况是一向声名在外的天子
微微点头,朱由校又接着说道:“灶户困苦,若是余盐多者,哪有功夫去服杂役,可免之,具体还需袁卿理个章程罢。”
“陛下仁善,”袁世振急忙起身拱手,发自内心道,灶户世代煮盐,生活困苦,几无盼头,这数管齐下,不仅减轻了灶户的负担,提升了收入,也让众人制盐的热情高涨,产出更多的余盐,朝廷也能印发更多的盐引。
“如此一来,产盐可是更多,盐引增多,想必朝廷的盐税也是更多罢”朱由校饶有兴致的问道,生产力、积极性提升了,不仅可以提升朝廷的税赋,也会让天下百姓吃到不那么贵的盐,实在是利国利民之事。
“陛下圣明”袁世振不由抬头看向天子,眼中闪过敬服,原先担心天子竭泽而渔的担忧完全消逝。
“对了,按袁卿之法,十年后朝廷在淮扬积欠的盐引,将会全部兑付罢”
“是,陛下。”
“户枢不蠹,流水不腐,这盐商纾难帮助朝廷,确是有功于国,但盐窝世代不易,又岂是正理”没有竞争,世代经营,不仅庸碌贪鄙之辈会越来越多,作奸犯科,营私舞弊之事更加会大盛,私盐、兼并盐场、勾结官员等等不一而足。
“只是朝廷法度,骤然更易”原本越来越放松的袁世振面色猛然难看了起来,毕竟是自己颁布的法度,岂能自己落自己的面子,天子真的要借通匪案对盐商下手
“涉私盐者取消盐窝,空出盐窝,告发者得官、军查货私盐,定量擢升”天子径自打断臣工的犹豫,一字一顿道:“袁卿的整治私盐,朕深以为然,但还需再加入军兵才可”
最大的私盐贩子,其实便是这些有着盐窝盐引的朝廷盐商,否则按照朝廷规定的数量发卖,如何发得了横财
“陛下”袁世振闻言大惊,这要是让城中京营的那些虎狼参与其中,那还有几个盐商能幸免于难更加可惧的是,世人贪财帛,这告发者得岂不让人癫狂官、军求出身,这等拔擢,岂不让人发疯
“天启二年之内,若是自行认罪,上缴私盐场,朕既往不咎”朱由校迎着臣子惊惶的目光,继续坚定道。
帝国不需要肥肠满腹的豪商,毕竟他们手中的资源,是朝廷赋予的垄断若是不满足于所得的利润,那就怪不得自己不客气了。
原本神色平静,在一旁“好似”看戏的王体乾同样目瞪口呆,这似乎是武唐时的密折制度的演化众目睽睽,虎视眈眈之下,哪里还容得了那些穷奢极欲的盐商们再弄什么手段,只怕自己就会打起来了。
难道将扬州盐商陈家通匪的案子,悬而未决,就是要让他们互相厮杀司礼监掌印的脸色猛然发白,忍不住看了一眼神色不变的青年天子,又赶忙垂下头去。
“呃陛下,如此,岂非让子民相疑,人心不古”袁世振身体微微抖了起来,眼前似乎出现了盐政的大乱子,满目血腥,不由颤声问道。
“仓廪足而知荣辱,若是为富不仁,目无法纪,这等人又有何资格富于常人呢”天子的语气依旧淡淡,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袁卿以为如何”乱世用重典,何况是在治国失之于宽的大明
袁世振面色发白,若是真此般施行,只怕盐商和背后的大佬们,要卷起阵阵腥风血雨了,他忍不住看了两眼天子,虽是面色不变,却觉得冰寒了起来,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出话来,只是依旧沉吟。
“疏理两淮盐法道一职,朝廷未之有也,户部侍郎之位出缺,袁卿整饬两淮盐务功绩不小,不知可愿为这朝廷,为这天下黎民,行这袁氏盐法”
朱由校知道,即便身为君王,也需要有人帮助施行才是,而这盐法一出,只怕背后拿了好处的各色人等,便将视自己和施行之人如眼中钉,肉中刺,眼前的文臣有所顾虑自是应当,前面是万丈深渊,如何让臣子与自己一同前行
登堂入室的官位,名扬后世的赞誉、士大夫心中的使命感,以及
“请袁卿勿要推辞”朱由校面色诚挚,起身目视老臣,微微拱手,竟向自己的臣子行起礼来,而后不再说话,官厅中隐隐能听到院中的沙沙细雨。
“臣遵旨”沉寂半晌,袁世振终究是沙哑着回道,面色还有些发愣,不知是想到了要面临的反噬,抑或是陷于这等重大的剧变之中,未能自拔。
咚咚
年届六旬的老臣跪下叩首,而后缓缓起身,有些失魂落魄的步出官厅,留给厅中一个瘦小佝偻的背影。
呼,朱由校目送老臣离开,而后方才缓缓坐下,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的嘱咐道:“京营中简拔些得力的校尉,去整训那巡盐队锦衣卫中也安排些人手,要把袁世振的安全维护好”
“是,陛下,”王体乾见天子没有其他吩咐,低声答应,咽了咽口水,又轻手轻脚的步出官厅,去安排布置了只是心中惴惴,这又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官厅深处,只余下青年天子的身影,隐没在幽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