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盛灵渊显然没有老年痴呆的症状, 所有的记忆细节都极有质感, 每个人的脸、行为举止都十分清晰,到现在为止,少年天子身边的侍卫, 重要的臣属和将军,甚至阿洛津那里比较活跃的巫人, 宣玑都眼熟了一大帮。
可这其中,怎么会没有丹离?
按照这位陛下的说法,丹离应该和他、和阿洛津, 都应该很亲近才对。
那会又没有互联网,不同框怎么亲?
宣玑脑子里突然闪过某种可能性, 激灵了一下。他把手插进裤兜里,不动声色地问:“老族长死了, 阿洛津继任, 这回彻底跟妖族仇深似海了,所以巫人族正式倒向了你们。这是哪一年的事?”
盛灵渊回答:“平帝三十一年。”
武帝复国之后,才正式登基, 改弦更张, 设立年号,在此之前,人族沿用的还是前朝的历法。
宣玑记得,“平帝三十一年”是个很重要的年份,根据史料记载,这一年, 少年天子十八岁,率滨各族、各部落前来归顺,散沙一样的人族凝聚在新的王者帐下。是九州混战中局面逆转的重要转折点。
史料里只记载了发生了什么事,没说是怎么发生的,宣玑以前看到这段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想不通在那个没有广告和媒体的年代,一个十八岁的小青年是怎么把人头拉得这么齐的——当代凡夫俗子连攒一局狼人杀都费劲。
此时,宣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头有个巫人族。
巫人族神秘、强大、一直避世不出,他们突然宣布投入人族阵营,相当于一根风向标。其他部族看见了,以为这帮巫人有什么内/幕/消息,连忙一窝蜂似的效仿,唯恐自己慢人一步,分不着羹。
如果这都是丹离一手策划的,那这位老兄确实是个值得一嫖的大ip!
“阿洛津继任以后呢,怎么就从同舟共济,变成同室操戈了?”
盛灵渊闻声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天际,天边一颗流星粗鲁地撕开夜空,朝地平线砸了下去,他俩身后的场景再次碎了。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
走投无路时候是患难兄弟,做大做强了,当然就得分出三六九等来,这是自然规律。
巫人族的咒术神鬼莫测,让人畏惧,阿洛津又是个不受委屈不吃亏的臭脾气,虽然不拘小节,但看得出别人防他,当然就不会主动往上贴。
他从小被族人宠坏了,一下背负起深仇与全族,差点被山大的压力压弯了背。偏偏他还倔强得很,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局促,每天强撑面子,久而久之,人也变得有些阴沉乖张起来,越发不好相处。
至于人族,除了吃喝拉撒,独有的天赋大概就是告状和内斗了。
有揣摩上意,往最歹毒地方捅的阴状;有大呼小叫,恨不能一头磕死在皇上脚下的道德绑架状,还有“拉帮结伙、一拥而上”念经状——致力于把少主念得耳根生茧,以后提起“阿洛津”,他脑子里自动蹦出十大罪状。
“陛下,巫人族是我臣属之邦,那阿洛津族长与您没尊没卑,直呼姓名,这不成体统!”
盛灵渊从小就是个笑面虎,只不过那时候还不会收敛锋芒,做派十分强硬,听了这等无理取闹的状告,笑眯眯地表示,朕大名又不叫狗剩,还算能拿得出手,别人要是愿意叫,朕也答应。
“巫人族长贪杯好色,酒后出言无状,唐突功臣!”
贪杯就算了,还好色?少年天子听得眼角乱跳,掐着手指头数,也没弄明白自家“功臣”里谁有“色”这玩意,只好委婉地表示“受委屈的朕来安抚,但你们不要趁阿洛津喝多了就占他便宜”。
“有一巫人少年用妖咒伤了郑大夫之子,那阿洛津族长非但不主持公道,还口出不逊!”
盛灵渊表示此事严肃处理,然后把闯祸的熊孩子和熊孩子头头阿洛津一起抓来,一人打了十个手板。
“陛下,那阿洛津不服军令,执意屠城!敌已投降,此举非但有伤天和,落下这样的名声,日后再战,对方必与我鱼死网破,得枉送多少将士的性命啊陛下!”
盛灵渊听见“屠城”两个字,终于从书简中抬起头,看着案前伏地不起的人族将领,他沉默了好一会:“把阿洛津叫回来。”
人族将领以为这一回,被巫人蒙蔽的少主终于清醒了,满怀希望地抬起头。
就听盛灵渊又说:“此事不要声张,对外对外就说那守城的妖族诈降,预谋不轨,被阿洛津发现,以儆效尤吧。”
人族将领的脸都绿了。
“还有前来投诚的半妖,”少年天子心事重重地说,“朕应许过给他们庇佑,但哪怕他们不被妖族接受,毕竟也有那边的血脉,他们要是来了,记着避着点,尤其别让巫人族看见。”
告状的将领顿足捶胸,感觉少主是被巫咒迷了心窍,气成个球,鼓鼓地滚出去了。
盛灵渊从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都得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强硬惯了,从来是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因此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自己任性的偏袒会激起什么反噬,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丹离警告过我两次。”盛灵渊望着青涩的自己,有些出神,“第一次,他说我给巫人族的太多了,我没听,第二次,他说阿洛津对妖族太过偏激,战时或许尚好,将来战事平定,必有祸端,我想,杀父之仇怎么能心平气和,还是没听。”
“但是妖族其实不是一个族,”宣玑十分理解地点点头,“本来就有飞禽有走兽,这里头有愿意跟着妖王打仗的,有一开始就反对的,有旷日持久打疲了、想回深山老林休养的,还有根本不被妖族接受的混血半妖——所以打到最后,反而会有很多妖族和半妖倒向人族这边。这些支持都是你们求之不得的,可是阿洛津受不了吧。”
阿洛津长不大,他的世界非黑即白。
“为了给投诚的混血半妖一个位置,我下令设十三司——也就是清平司的前身,此事是瞒着阿洛津的。可是盼着他不得好死的人太多了,转天就有人把消息泄露出去,阿洛津听说,居然从前线擅离职守,跑回来跟我闹。”
“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要帮我报仇,现在又和这些畜生把酒言欢?你这个骗子!”阿洛津确实被惯坏了,一直拿人皇当一起长大的小哥哥,即便嘴里跟着别人叫“陛下”,也都是类似过家家的心态,心里没当过真。对着兄长大呼小叫,顶多挨俩耳刮子,可是对着统领万族的人皇口无遮拦,那就是大逆不道了。
盛灵渊对他固然是没什么脾气,但他要顾虑的事太多,在这个节骨眼上,人皇的尊严不能有损,不然以后队伍没法带了。只好当场拿下阿洛津,关了小黑屋,想等到夜深人静,他能短暂地从“陛下”的盔甲里逃脱一会,变回灵渊的时候再去哄。
这时,一个声音从帘幕后面响起:“陛下放心,阿洛津族长闯进来的时候,我已经让人屏退了左右。”
这声音听得宣玑激灵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这声音里有种阴森森的熟悉的死气。
面色铁青的少年天子撤去脸上强撑的威严,露出无奈的疲惫,低低地叫了一声:“丹离。”
那人隐在帘幕后面,还是不见人,只露出一条黯淡的影子,慢条斯理地对盛灵渊说:“阿洛津族长对妖族的仇视必成隐患,陛下,这话我当初和您说过了。”
“朕我知道,”年轻的盛灵渊茫然地叹了口气,“但老族长老师,您干什么?”
影子在帘幕后面跪了下去,以头伏地:“陛下,还有一件事,您或许不知情。”
宣玑和记忆里的少年盛灵渊一起朝帘幕走去,少年天子是为了搀扶起自己的老师,宣玑则是抓心挠肝地想看看,这个丹离到底长什么样。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这个记忆场景陡然碎了。
好像是真的碰到了痛处,盛灵渊将手掌展开,死死地按住自己两侧太阳穴,踉跄了半步,似有意似无意地撞在宣玑身上。
宣玑下意识地接住,吃了一惊——盛灵渊一身的冷汗,已经打湿了枯草编的袍子:“您怎么了?”
“孤魂野鬼,披上人皮穿不惯唔有什么稀奇?”盛灵渊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撑着宣玑的胳膊,想自己站稳,手指居然在打颤。
宣玑突然想起有一本野史上考证,说武帝少年时经天纬地,后期却暴行连连,人设大变,这不太正常,所以很可能是因为有病——症状应该跟神经衰弱差不多,包括睡眠困难、持续耳鸣,以及随时发作的偏头痛等等。
那文章写得没凭没据的,宣玑当看了,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大概是突发的头疼,盛灵渊的记忆不那么清楚了,很多东西混乱起来,人们来了又走,叫嚷、哭闹、争执
“陛下!”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宣玑怀里的盛灵渊下意识地一偏头,像是被那声音刺痛了一样,“阿洛津族长越狱跑了!”
“轰”地一下,宣玑的脚又落在实地上,换了新的记忆场景,周围又是一片漆黑,景物十分眼熟。
对了,他俩回到了那个满地白骨的巫人塚。
这时,“巫人塚”还只是个山洞,没有铺满死人。宣玑耳边传来盛灵渊痛苦而压抑的呼吸声,接着,他手里一空,盛灵渊甩脱了他,晃了晃,站稳了。
“所以刚才丹离对你说了什么?”
盛灵渊沉默了好一会:“巫人族老族长之死的真相。”
“真相是”
“阿洛津的信使是丹离派的,所谓飞鼠族子虚乌有,那个‘信使’本身就是个人皮傀儡,丹离说,那时我们别无办法,拿不下巫人族,整个人族都是死路一条,他只能”
宣玑手心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人冰冷的体温,他听完愣了一会,好半晌,才攥了攥自己的手心。
从巫人族救起那个浑身是伤的小皇子开始,就被一步一步地拉进了这个阴谋。
可是从头到尾,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要说起来,大概就是不该在天下纷争的时候,仍然抱着在桃花源里大梦不醒的妄念吧。
宣玑:“陛下,你们这些伟人,手真凉、心真脏啊。阿洛津知道这件事了吗?”
“跑的时候不曾,”盛灵渊低声说,“应该只是跟我负气,他太任性了,直接把前线的巫人大军全部撤走,一气之下跑回东川,破了战场上的巫人法阵。原本在抵死反抗的妖族抓住机会,疯狂反扑,我们被迫连退六十里,死伤惨重。”
“群情激奋,所有人都逼我处置阿洛津,巫人族一时成为人族叛逆,被我强行压下。我连夜赶往东川,可到底是慢了一步。”
“半妖、对阿洛津不满已久的人族围困东川,巫人族很多阵法和咒术早在阿洛津归顺的时候就献了出来,东川的保护/伞在‘自己人’眼里,不堪一击,他们很快攻破东川屏障,又有一支妖族浑水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