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舟闻着这浓密的花香,脑袋发晕,心像是和雨后的泥土纠缠在一起,乱到不堪。
她刚醒来,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内心无比纷杂。
还不待她细加思索,理清头绪,房门立刻被打开,昨日在春笙阁见到的少年此刻正走了进来。
他一身月白色长袍,绾起的墨发中插着一支白玉簪子,俊秀的脸上表情淡淡。
他一掀长袍坐在桌旁的圆木凳子上,右手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把玩,良久,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连舟见少年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大半个时辰都没有开口的打算,不由得佩服他的耐性。
连舟坐直身子,望着他,半晌也是一言不发。
我也有的是耐性。
少年抬目,见床上的少女面容沉静,尖尖的下巴微微低垂,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错开视线,轻咳了一声,终于开口道:“你应该很清楚,装疯卖傻并不是个好办法。”
连舟闻言,秀眉轻蹙:“你想说什么?”
少年倒了一杯茶,轻抿一口后放下杯子,望着她冷笑了一声:“宋莲舟,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连舟也是冷冷勾唇:“你们桀日的人也真失败,我弄个假名字骗了你们整整四年,现在知道我是卧底了,却依旧连我的名字都查不出来。”她叹息着摇了摇头:“你们还真是垃圾。”
少年目光一顿,语气淡漠如冰:“你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信不信我杀了你。”
连舟一愣,随即又是一笑,她从床上掀被而下,穿在身上的白色衣裤显得极为宽绰,她没有穿鞋,赤着脚走在地上,向着少年的方向缓缓前行。
“是吗?有种你就杀了我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盘算,你们之所以留着我迟迟没有动手,就是想利用我换顾朝出来。现在你杀了我,就等于失去了将你们老大救出来的机会,到时候其他人一定会用枪把你的脑袋打爆。”
她一头乌发披在身后,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秀气的脸上笑容冷冽。
见少年紧抿嘴唇,她继续前行,脚步渐渐逼近桌子后面的铜镜,她冷冷开口道:“现在,你就把我杀了啊,反正从我第一天做卧底开始,就想到自己随时有被杀的可能,告诉你,我一点都不怕,我……啊!!!”
刚刚还一脸凛然的少女此刻跌坐在地,望着面前的铜镜,她一下震惊得不能自已。
饶是她心理素质再好,此刻也不由得抱头尖叫。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镜中的少女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面容稚嫩,脸上还有些未退的婴儿肥,长得极为漂亮水灵。
镜子里这个陌生的少女,根本不是她。
她低下头望着自己,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十分瘦小,细皮嫩肉的,根本不像是属于一个成年人的。
对了,自己肩膀上中过枪的。她不肯死心,拼命地扯着自己的上衣,胡乱地撕着,像是失去理智的小兽。
少女的转变太过剧烈也太过突然,孟回微微有些吃惊,此刻又看到她使劲拉扯着自己的衣服,他强自压下内心的诧异,略微沉吟后提起脚步,连忙走过去抓住少女乱动的手。
少女的情绪已经失控,双手被孟回制得动弹不得,于是她就用脚乱踢。她大声叫喊道:“放开我,让我看看肩膀上是不是有疤,快放开我!”
连舟双脚被孟回压住,手脚受制,她心中的情绪无处宣泄,都化作了怒火中烧,于是她低下头,死死往少年的手上咬去。
孟回的手被咬出了血,他连忙松开了右手,一手得空的少女此刻迅速扯下自己肩膀上的衣料,只见肩头莹白如雪,皓洁似月,根本没有炮弹洗礼过的痕迹。
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
“啊!!!”
少女绝望地发出一声尖叫,然而就在此时,房间的门被撞开,一大群人立刻涌了上来。
孟府的人听到了尖叫声和厉喊声,以为出了大事,循声赶来,却见少爷跟昨天带回来的那个小娼妓抱在一起,孟回长腿压在少女的两只腿上,一手还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姿势是说不出的暧昧。再加上少女墨发凌乱,又仅着里衣,此刻衣衫半遮半掩,香肩裸露,自然惹人遐想。领头的一个府卫见状干笑了两声:“少爷,你们继续,继续啊。”然后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房间里又只剩他们两个人。
孟回松开了对连舟的钳制,手拍了一下衣摆,然后又坐回凳子上,拿出帕子擦着手上被牙齿咬出来的血迹。
他眼睛扫了一下坐在地上安静垂首的少女,面无波澜地开口道:“宋莲舟,方才你也看见了,别人对我们刚才的举动多有误解,你虽然是青楼贱婢,不在乎别人的指诟,但我却不想担上不雅的名声,不如这样,我们就择日成亲吧。”
少女缓缓抬起头来,空洞的眸子似无焦距,良久,眼睛忽然一动,似是才听清楚孟回的话一般,吐字回复道:“不。”
声音微弱,却清晰而笃定。
风裹挟着花香,从窗子徐步走了过来。微风轻拂,少年额心的红痣在舞动的发丝中若隐若现,和他的表情一样,看不分明。
“那么,我就把你送回春笙阁。”少年捏着一只瓷杯,修长的手指在杯壁上不住摩挲。
坐在地上的女孩子小手撑在地上,几个踉跄之后终于站稳,黑发散落在前面,更显得一张小脸苍白如纸,她的眼眸依旧有些钝重,却恢复了些神采。女孩子下巴小巧尖细,轻轻扬起,双眼盯着少年,一字一顿道:“乐意之至。”
见少女一脸倔强,孟回不怒反笑:“果然是宋铮之女,倒真有些倔性。”少年周遭好像有莲花的香雾缭绕,淡淡一笑中,凌厉之色悄然隐现,隽秀的眉眼柔和而温润,像是上好的羊脂暖玉。他说道:“如果你乖乖听话,我是不会为难你的。”
少女将视线放在地面,听到他的话连头都没抬,孟回眼角扫过面无表情的少女,也不言语,大步迈出了房间。
孟回走后,连舟终于支撑不住,脚下一软,立刻瘫倒在了地上。
疲倦就像深夜的海水,沿着她脚上的血管逆流而上,彻骨的凉意,一寸一寸渗入骨髓。
是了,她刚刚在惊慌中记起,她已经是死了的。
那时候的自己,为救更多人的性命,开车将炸弹运走,炸弹在一个寂静的山谷里爆炸,和她一起。
她怎么能忘了死时的那种痛苦呢?四肢百骸被痛意肆虐,血肉在滔天的爆炸声中被炸得粉碎,灵魂挣扎着从身体里剥离出来,残碎的一切告诉她,她已经不属于这个人世。
在一波接一波的大脑运转中她早已经察觉到了事情的蹊跷,对前路隐约有种隐秘的感知,只是拒绝承认而已。
这毕竟太匪夷所思了。
现在,她倒宁愿被桀日那些人折磨得要死不活,宁愿在他们的手下艰难求存,也好过,拥有一具陌生的躯体,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沉浮如草。
如果是在桀日,就算她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叛徒肯定会受到非常难以想象的惩罚,但只要她还没有死,她总可以告诉自己,总有一天,她会回去的。
她是拥有高等功勋的国家军人,总部不会放弃她的。
可是现在,她还要怎么给自己希望?她还能,怎么回去?
窗外天气是昏沉沉的明亮,与内心清醒的认知纠缠在一起,心情苦涩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