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姬被赏赐给襄老的消息很快传遍天下。
株林里,新来的侍女们交头接耳,掩口失笑。
“你们听说了吗?夏姬被大王赏赐给襄老了……”
“天呢,襄老都六七十岁了,命不久矣,垂垂一个老头子而已……”
“不止这样呢,人家说,襄老上次在战争中受伤,再也不能人道了也……”
“那是谣言。我家里认识一名著名的郎中,因为我父亲在襄老帐下从军时曾经受过襄老的恩惠,所以,我父到处拜托替襄老求医问药,到这位郎中手上时,终于妙手回春,襄老已经恢复人道了……”
“恢复人道又能如何?都一个垂垂待死的老头子了,指不定哪天就死了……”
“真是报应,报应啊……陈王子灵打败襄老,害得襄老郁郁寡欢,晚景凄凉,现在好了,也活该他的王后去伺候襄老……”
“不过,我听人家说,夏姬是妖孽,专门吸男人的那个啥……滋阴补气,所以,她才会长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年轻,青春不老……”
“且,襄老就一老头子,她还能吸到什么东西?别扯了……”
“可是,这样她就会害死襄老耶……”
“这倒是……”
……
众人七嘴八舌,夏姬独自站在株林最高最大的一颗千年古树下面。
巴掌大的叶子,随风缓缓地飘落,在地上形成一圈伞状的圆圈。
抬头,是浩瀚无际的天空,低头,是株林蔓延的护栏,外面严密监视的楚军。
碧桃悄悄跟在她身边,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娘娘,奴婢真想不到,楚王为何要将您嫁给襄老?为何?”
这可怜的小丫头,一直以为自家娘娘再不济也是下嫁楚庄王,可是,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一纸王命:下嫁襄老。
碧桃忿忿不平:“襄老当初是我王手下败将,现在……他又是那么一个老头子,发配边疆,无权无势,哪天死也不知道,唉……”
她不敢说下去了,怯怯地闭嘴。
唯有夏姬,无动于衷,嘴角反而浮起一丝奇异的微笑。
真不知是哪个家伙出了个如此毒辣的计策。让自己下嫁给子灵的手下败将,明显是肆无忌惮的羞辱子灵,让子灵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她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很轻:“你们其实不知道,子灵早就不爱我了,已经将我废黜了。你们如何想要羞辱他,其实都是徒劳无功的。”
用活着的人羞辱死去的人,这是世界上最无耻的行径之一。
“娘娘,听说都是一个叫做屈巫的家伙搞鬼,他万般阻挠,不要大王娶你,也不要子反将军娶你,却将你硬塞给襄老这个老东西……唉……”
屈巫!
屈巫!!
她想起当日在株林见到的那个戴着奇怪面具的男人,以及那种没来由的熟悉的感觉。还有他下令将小征舒发配到边疆做军奴时那种冷酷的,镇定的笑容。
但是,她并未多想,屈巫是谁,她一点也不在意,也不关心。
因为。他也没有关心她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她夏姬。
就像在狐丘的军营里时,他一直的冷漠无情。
只有女人的可笑命运,就像一只鸡,一只猪,或者是一把菜,一只皮球……男人想送给谁就送给谁,想踢到哪里就踢到哪里……
他们随意将她买卖,转送,赠予……却没有谁过问她的意愿,咨询她的意见,仿佛她是他们口袋里的私产,他们想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
而且那些男人,素昧平生,是她的敌人,对她有亡国灭家之恨,杀夫欺凌之辱。
而她夏姬,却只能等在这里,百无聊赖,静候自己的命运。
像一头被宰的猪,即将被另一个买猪人牵走。
碧桃眼中含泪,抽泣道:“唉,都怪我们是女人,命不好,没有力气,若是男人,纵然逃到天涯海角,也不能受这样的侮辱……”
一片树叶缓缓坠下,落到夏姬摊开的掌心里,她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我要让这天,再遮不住我的眼
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
要这众生,都明白我的意
要那诸男,都烟消云散。
襄老得到王命,连日从驻守的城赶回丹阳。至于他开不开心,无人得知。不过,楚人普遍相信,襄老一定乐坏了,毕竟,这样的艳福,并非人人都能享受。
襄老的喜事办得极其热闹。
楚庄王豪爽阔绰,赏赐不凡,不仅将其府邸重新修饰得美轮美奂,更放言百官,到新婚之夜,人人都要去给襄老扎场子,长脸,他楚庄王本人也会去凑热闹。
大家纷纷传言,襄老可是交了桃花运了,一大把年纪娶二八佳人。真是老树新花,梅开二度。当然,也赞扬楚庄王大仁大义,有了美女不是自己先享用,而是先想到劳苦功高的老臣子。
一时间,楚国震动,人人欢呼。
夏姬就在这样的欢呼声里,从株林,来到了楚国都城丹阳。然后,在驿馆里住下,等待襄老的迎娶。
彼时,夏姬已经名扬天下,从郑国到陈国,如今是楚国。灭一国,死双王,杀三位公子,数位路人甲……这样的传奇女人,想不出名都难。
她是不世出的妖姬;
她身怀媚术;
她美艳惊人,从八到八十岁的男人,任何人见了都要失魂落魄,心生占有之意……
一见她的男人必然心魄被勾,飘飘欲仙,但一旦跟她欢好,必然被吸干元气,成为药渣……
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路人争相围观,想一睹这传奇美人的庐山真面目,但是,他们夹道相迎时,驿馆早已空空,不知美人究竟被安顿到了什么地方。
好奇的人们尤不死心,纷纷说,现在见不到夏姬不要紧,襄老的婚礼上,不怕她不出现。
如此浩大的声势之下,可以想象,襄老的府邸到底要准备多少的酒菜,多少的佳肴,才足以招待来宾。
事实上,自婚宴之前一个月起,襄老府邸的仆从就开始准备了。襄老家是楚国大族,三代豪门,纵然襄老战败失势,可家底尤在,加上楚庄王那么大手笔的赏赐,于是,襄老也不惜重金,派人天南地北采买,务求有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夏姬其时,已经被送往襄老家族的一栋私人别墅里,与世隔绝。任何人谈论她也好,非议她也罢,好奇地想要参观也罢,都不可能。
伺候她的除了侍女碧桃,只有两名襄老家的老仆妇,嘴巴很严,彻底防止走漏消息。
某一日,一名老仆妇进来,恭恭敬敬:“夫人,有人求见。”
躲在这里也会有人求见?夏姬微微意外,却不为所动,淡淡道:“谁要见我?”
“是大名士屈巫,他的到访,是经过襄老同意的。”
夏姬想也不想,立即回绝:“不见。”
老仆妇好生意外,小声提醒:“夫人,他是经过襄老同意才来见你的。”
夏姬斩钉截铁:“不见!这天下,除了襄老一个男人,我谁也不见。”
仆妇无奈,只得退下。
别墅门口,站着的正是屈巫。
他发冠整齐,神情肃然,半边黄金面具之下,是一张俊秀五伦的脸庞。
他得到仆妇的回报,也不觉得太过意外,只是慢慢地走到围墙之外,在僻静的大树下面,静静地看着围墙里面。
那是一处高地,从这里,可以看到别墅里的草木假山,偶尔有侍女仆妇经过……但是,他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见到夏姬的影子。
直到月亮升起来,他才长叹一声,怅然若失地离开。
距离大婚,只得一日。
夏姬很早就起床,静坐。梳妆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珠宝首饰,珍珠玉佩……屋子里还有一箱一箱崭新的衣服,绫罗绸缎。
看起来,襄老并不是一个吝啬的男人,他的聘礼,多得出乎想象。
但是,夏姬无动于衷,看也不看一眼。
碧桃这些天闷闷不乐,可是,却见自家王后娘娘吃嘛嘛香,睡麻麻香,精神十足,毫无悲戚之色。她心想,娘娘一定是认命了。唉,也罢,也罢,女人,不就是这么苦命吗?娘娘一介女流之辈,除了听天由命,随波逐流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一念至此,她反倒打起精神安慰夏姬:“娘娘……要不,您试试新嫁衣?明日就是大喜之日了,今日先试一试吧,看看合不合适……”
夏姬淡淡的:“明日穿了自然就知道合不合适了。”
碧桃无法,又去拿别的首饰,嘟嘟囔囔:“这些首饰可都是精品,看来襄老出手真是大方,没准儿娘娘嫁给他是因祸得福……”
夏姬定定地凝视台上妆奁,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仿佛是鹿苑,仿佛是宛丘……她看到高头大马,听到锣鼓喧天,配戴大红花的良人,十指交扣的纠缠……
她托住腮帮子,竟然想得痴了。
女人,命好的,一生嫁一个男人,几十年的光阴就这么过去了。
命不好的,换了一个又一个男人,总是到不了白头的一天。
老仆妇又进来,这一次,她带来一封书函,声音很低:“这是屈巫先生给您的,夫人,请您务必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