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多天之后,市中心繁华地段,一幢二层的小楼围起了防护栏,一群工人在加班加点地工作,看样子,这家店面的规模还不小,来来往往的市民们都用好奇的目光踮脚张望,猜测这家店面经营什么,店主会以什么样儿的花招招揽顾客。在这座中等城市,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隔不了夜,就会传遍全城,人们拭目以待。
冯宝贵一改往日朴素的衣装,换上了笔挺的西装,此刻,他已经成为这家即将开业的酒店的总经理,大红的领带像一根绳子缠绕在他的脖子上,令他喘不过气来,他不时用手扯扯它,然后擦擦额头上因激动渗出的汗珠,来回在一楼店堂里走动,监察工人们的工作,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毕竟,由一个无所事事的“傻子”,摇身一变成为令人注目的经理,对他来说是生命第一大转折,这是他从来都不敢妄想的,然而,现在既成事实,今后的日子,他将忙碌起来,真正意义上的依靠努力工作养活自己和晓菲,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多么重大的改观啊!他想:一定要努力地学习经营,不能给岳正扬一家和晓菲丢脸,毕竟他们对他抱有太大的期望。尽管,两家合股,各投资了资金的二分之一五十万,可是,岳正扬夫妇却谦让地把总经理的位置留给了他,这让他感到受宠若惊,怕自己担待不起如此大任,一再推让,也没能卸下这“包袱”,只好硬着头皮扛了下来。有什么比朋友的信任更为安慰呢?
龚燕身着职业套裙,站在二楼的窗口朝远处望去,山峦被耸立的高楼挡在了背后,忽隐忽现,一轮火红的朝阳缓缓升起,爬上了楼顶,高高悬挂在空中,红色的光环环绕着整座城市,给人以无限的温暖,使城市瞬间变得异常可爱。街道上车水马龙,比起往年热闹了许多,随丈夫来到这座城市定居了近十年,今儿还是第一次认真地欣赏周围的景色,以往的日子里,除过买菜之外,她几乎就在家里度过,一直都这样,她甚至以为将要在孤独和寂寞中生活一生,然而,命运是可以改变的,这不,打现在开始,她也可以释放自己的能量,让自己的生活充实起来,她可以就此摆脱“全职太太”的称号,创建出属于自我的一翻天地。曾经,刚从农村跟随丈夫来到城里的时候,多少山里的姐妹用羡慕而嫉妒的目光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叹息啊,那个时候,她真的感觉到了幸福和满足,认为上天真是太宠爱她了,自己应该就这样满足地、心甘情愿地守侯在丈夫身边,伺候他一生一世。
到了城里之后,她逐渐明白,真正美好的生活离他们还很遥远,与那些城里人相比,他们只不过是这座城市里依靠劳力吃饭,还要挨白眼的“可怜虫”,处处都要受人编排。那时的岳正扬可不如现今风光,他还只是别的老板的“马仔”,他们也曾有衣食无着落的时候,成日被人追在屁股后面催缴房租,房东那鄙夷的目光总让面皮儿薄的龚燕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常常在一番好话说尽,房东骂骂咧咧地走了之后,关上房门,搂着被子痛哭一气。岳正扬在外面辛苦了一天回来,看着眼睛红肿的她,笑嘻嘻地说:“哭啥哩?俺们又没犯法,不就是拖欠了一点房租么?这有啥丢人的?人哪能一辈子顺顺当当,不遇到一点难事?”这些话像平缓剂,让龚燕的心情翻转过来,她觉得丈夫的话在理,也相信丈夫有能力让生活一天天好起来。
那一年,岳正扬雄赳赳地拉开了单干的旗帜,把几年来的积蓄一股脑儿全投资出去,招集了十来个工人,当起包工头,专门接揽家庭装饰的小活儿,龚燕替他捏了一把冷汗。说也奇怪,生意还挺红火,一年没停歇,这下积攒了不少资金。一家人喜气扬扬地搬进了新房子,从此拥有了自己的家,再也不必担心房东来追租,日子算稳定下来。来年,岳正扬开始张罗大买卖,他的眼光已经高了,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商场如战场,更形象描述,应该像堵场,往往一局就能够定输赢。岳正扬如同其他白手起家的创业者一样,没能逃脱失败的打击,第一场“战役”,就让他输得很惨,刚刚过上安稳日子的一家人一夜之间跌进了低谷,负债累累。一时间,上门追债的人络绎不绝,岳正洋被迫躲起来,债主搅得龚燕和孩子不得安宁,有时,她还真的怨恨丈夫不会过安稳日子,非得把一家人折腾得像“叫花子”,但转头一想,他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吗?唉……叹过气之后,也就不再有怨言。那年春节,追债的人在家里守了三天三夜,不见岳正扬的踪影,气急之下,当着龚燕和岳小明的面,把他们家里的东西砸了稀烂,顿时玎玲哐啷,玻璃碎片横飞,屋里一片狼籍。龚燕抱着孩子躲避在角落里,眼里浸着泪水,冷漠地看着他们发泄,心中暗骂:“砸吧!砸吧!都砸光了才清闲,最好一把火连房子一块儿烧了!”她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债务和灾难压得透不过气来,毕竟,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没有经历过多少世面的农村妇女。一岁多的岳小明睁大眼睛看着那些人的表演,他没有哭,反而咯咯笑出声来。这或者是一个很好的征兆。
春节,是追债的高峰期,躲过了那段日子,又可以重振雄峰,岳正扬是个硬汉子,他决不会因此而服输,这次失败,对于他来说,的确是一场活生生的教训,他从中悟出了许多人生哲理。人的一生,就如同枕木漂浮在社会这个无比宽广的海洋之中,沉沉浮浮,没有浪头的冲击,又何以前进?假如你怯懦地倒在了失败的现场,那么这也许就此成为你事业、乃至人生的终点,而从此将注定你会落落无为地虚度了此生;那不叫过日子,那叫混日子。他明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命运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它似乎也存在着生命,在不停运转,阴霾也会随着它的运转,转变为挡也挡不住的“红运”。之后的几年间,岳正扬在忙碌的同时,潜心学习管理、经营,重新站起来的他,真的迎来了挡不住的运势,事业扶摇直上,短短两年间就由一个“包工头”发展为拥有一定规模的公司总经理,这与他超强的心理素质和吃苦耐劳是分不开的,由此,岳正扬也成为那座城市小有名气的人物,他的确也是创业者们值得学习的“钢铁”楷模。
日子红红火火,岳正扬忙于事业和应酬,自然冷落了龚燕,已经学会了像城里人一样生活的她,顿感寂寞和失落,她在心里埋怨丈夫,却又明白这个家也少不了他的奔波,如若他像别的男人一样成日窝在家里,又怎会挣来这样的好日子!这下好了,与冯宝贵一道开了这酒家,以后也就不再有闲工夫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等待她的将是全新的生活。
晓菲转学到了岳小明所在的幼儿园,两个孩子形影不离。每天一早,岳正扬便开着车,捎上小明,接上晓菲,把两个小家伙送到学校之后,再转头去公司,开始一天的忙忙碌碌,他没有空余的时间去关心正在准备开业的酒家,他只希望龚燕有个事情做,不要因空闲滋生了坏毛病,许多女人就是在好日子中变得不可理喻的。至于冯宝贵,岳正扬是百般信赖的,他也希望经营这酒家,能够让他尝试着在社会这个大舞台上演绎一番,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元旦,这座城市第一家具有规模的豪华酒家开业了,“鹏豪酒家”四个大字醒目地挂在门顶,大红绸缎编结的红花系在牌匾上,一排灯笼在风中摇摆,喜庆一片。门庭若市,前来贺喜的人个个春风满面,穿着考究,来往的人群好奇地远远围观,一看就知道,这家店的主人在这城市是具备相当的影响力的。岳正扬、冯宝贵、龚燕并排站在门口,笑容可拘地迎接宾客,岳正扬热情地与来宾一一握手,转而介绍给冯宝贵,冯宝贵的手心里早已汗水长流,他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惶恐使他的笑容看上去更加傻气,他伸手与人握手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把手心在衣服上蹭几下,怕不小心把汗渍留在了别人手上,那动作滑稽而可笑,好在大家都沉浸在喜庆之中,满脸的笑容,分不清楚哪些是真诚的祝贺,哪些是虚伪的嘲笑,冯宝贵早就晕头转向,大脑里嗡嗡作响,眼前晃动着数不清的人影,分开又合拢,合拢又分开,甚至都分辨不出谁是谁,谁又是什么模样。他就像是一个木偶,不停地挤出不自然的微笑,不停地伸出手去,握手,再缩回来,甚至还不停地鞠躬。还没真正开场,就已经搞得疲惫不堪。
对面的街头,欧倩推着自行车缓步走来,看得出来,今天她也是经过刻意打扮的。在收到冯宝贵亲自送去的请柬的时候,她犹豫着是否该去。冯宝贵拘谨地说:“欧老师,我在这座城市一没亲人;二没朋友,思来想去,我能够请的人也只有您,请千万给个面子!”欧倩也就打消了拒绝的念头,痛快地应承下来,说:“冯师傅,到时我一定去,谢谢您!”
冯宝贵喜出望外地连声道谢,反而混淆了他们究竟谁该谢谁?欧倩成为冯宝贵出面邀请的唯一一个客人,其余客人,自然是岳正扬出面,大多数是这座城市有头有脸的人物。从站在门口的那一刻起,冯宝贵就在等待欧倩的身影。这会儿,反倒紧张起来。
欧倩看到酒家门口停满了小轿车,心想:恐怕我是唯一一个骑着自行车来的吧?这样想着,她就感觉到尴尬,一个穷教师,与官场上、生意场上的风云人物同桌吃饭,多少有些嘲弄的味道,但为了满足冯宝贵的心愿,她又不能拒绝,只好翻箱倒柜地找出自认为最好的衣服套上,还特意化了淡妆,风尘仆仆地赶来。回想着自己早晨五点就起来开始折腾,就觉得自己是那样可笑,那样虚荣。不就是吃一顿饭么?犯得着这样折腾自己?教师怎么了?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自我安慰之后,欧倩的心情平静下来,若无其事地支好自行车,大大方方朝门口走去。
看着欧倩的身影越来越近,冯宝贵紧张得面部没有了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