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裕纯被传唤到宫里的时候,宫变早已被平息,甚至连神武门前的尸首都清理干净了。萧裕纯手上缠着纱布,昨夜他在书房将就一晚,临近清晨时分,居然被人摆了一道。新近身伺候的小厮突然发难,刺伤了自己的手臂,好在伤情不重。此人被西风逼到角落,自尽了。
正想着手探查刺客来路,顺便带着新伤找宋小炸毛骗骗同情呢,被老子一个召唤传到了宫里。宸妃娘娘死后,萧裕纯在宫里的耳目就没有那么灵便了,被带到圣上面前的时候,尚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隐约听说了一二。
“听闻昨夜神武门有变,不知父王安泰否?哪里的人马,儿臣自当为父王查个明白!”萧裕纯甫一进宫,就忙不迭表起了忠心。
圣上的目光却是黏在萧裕纯甚是明显的伤处上,目光幽深。“纯儿怎么了?”
“昨夜不知何人起意刺杀,不过是小伤,伤了胳膊,杀手自尽,”萧裕纯灵光一闪,“莫非宫变与端王府的刺客有所关联。”
圣上冷笑几声,缓缓道来,“真是巧合,昨夜歹人持械冲击神武门,若不是梅影秋带领黑梅卫拼死抵抗,恐怕现在朕就身首异处了!梅影秋趁乱打伤为首一人手臂,除了少数几个逃脱,其他尽数歼灭。”
话音落地,萧裕纯的心沉到了冰水里。打伤了手臂,没有提到左右,自己的右手恰好受伤,这定然是有人巧思安排,自己纵有千百巧思,也无法大小父王心底一丝疑虑。思及二哥临行前的一番话,萧裕纯背脊一身的冷汗,跪在勤政殿内一阵一阵的阴寒。
“…看来有人早有准备,纯儿你勿假手于人,亲自去查,朕初登基,想必眼红的人不会少。”
圣上的话语里依然没有多少情绪,萧裕纯却再不敢多说一句,诺诺离开。
圣上脑海里却浮现出萧裕纯小时候的样子,摔倒了,射箭不如哥哥们,咬牙坚持练习直到两臂红肿,自己三子一女,竟然都未能承欢膝下。长子品行醇厚,次子天资聪颖,幺子心性最坚定,独女倔强,傅家未曾步步紧逼的时候,一家人待在亲王位上,也算得上喜乐平安。春日里赏花,夏日里避暑,秋日里围猎,冬日里围炉夜话,总好过骨肉分离,父子相疑的痛苦困局。
这都是命,你不压在它头上,它就会压在你头上。
逼宫究竟是不是纯儿做的,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密密的水草,只会越纠缠越紧密,最后痛苦如同被缠在蛛网上的虫儿,不得逃脱。
“陛下,小人昨夜前去铁面人住处,人去楼空,只留下这一封信,请陛下过目。”灰衣人出现在殿里,递上了一纸书信。圣上愣了一愣,好半天才接过书信,只给自己留了一句话,连自己亲生父亲都信不过了吗?
手指颤抖拿出了信纸,字字句句读了下去。
回到端王府的萧裕纯气的砸了一整套茶具,阴着脸走来走去,让人避之不及。从来只有他设计阴别人的,自从小时候被下了套诳了二两银子,萧裕纯不声不响靠自己找回了场子,京城里同龄人再无人敢惹他。都道是端王家三子是个小霸王,一点点亏吃不得,你看李相儿子惹了他,差点被弄到南风馆卖掉,三岁看老,小小年纪就能看出来是个狠人呐。
萧裕纯拳头砸在茶几上,重新被换上的茶具胆战心惊跳了几下。小爷回头是岸当了几年菩萨,真当小爷吃素了不成!欺人太甚,今儿圣上便是一个冲动,说了自己两句什么,以后能不能立太子都是两说的事情。大不敬,其心可诛这一条罪名下来,别说是大位了,能活下来就谢天谢地了。
萧裕纯气的额角青筋暴起,嘴里发苦,险些把牙齿咬碎,从牙缝里丝丝吐气,“西风。”
西风却没有出现,进来的人算是端王府半个护卫的邵文远,为什么说半个呢,因为不同西风夜里来夜里去,邵文远时常办点台面上的事情,萧裕纯也在考虑给他谋个体面的外差,此刻却也顾不得许多。
“西风怎么不在?”萧裕纯墨眉紧皱,不满之色溢于言表,就等着邵文远一句玩忽职守,立刻把西风拿下原地做成红烧狮子头。
邵文远小心抬了抬眼皮,“今晨小王爷遇刺后,西风说情况有变,立刻出去了,不及和主子禀报,只留下一句,恐怕东风压倒西风了。”邵文远对话里话外的意思一点兴趣都没有,自己明明是王府招来的能人,做着护卫的事情本就不是特别情愿,万一牵扯进什么秘密里,自己坟头的草都不知道有谁来锄。
听到西风有正经事情做,萧裕纯努力调整了自己的呼吸,缓了好几下,才勉强开口,“既然西风忙去了,这事情就交给你了,文远,你去把昨儿那个书童荐人一条线事无巨细查明白,需要多久?”
“三天。”邵文远咽着唾沫,平日里春风拂面和颜悦色的小王爷,好似变作另一个人,说是阎王爷还差不多。
“一天半。”邵文远内心滴血,重新给自己的试卷上填上了答案。
小王爷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很好,赶紧去办罢,时间不多了。”
邵文远三步一回头,咱能考虑收回成命吗?邵文远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脚,打算实在不成买只烧鸡贿赂一下宋明哲,给自己吹吹枕边风宽限两天。
萧裕纯却没想邵文远会有这么多花花肠子,他在想西风跟在自己身边多年,自己的脾气清楚的很,明知自己有要事安排却翘班,除非他发现了什么线索。
他想到了体弱多病,朝堂里都去不了几次,但谁也不能小觑的傅雪彦。会是他么?萧裕纯面无表情,自己把傅家挖进了坑里,又往坑里撒了好多泥,擦着汗水看着傅家在坑里窒息。
老实说萧裕纯连半点内疚都没有,就算你傅雪彦是自己妹夫,那又怎样?政治家眼里只有得失,反过来说,他傅雪彦坑端王府的时候,也没有多少身为女婿的自觉吧?大家都是一个山头的狐狸,互相说聊斋没意思的。
想着想着,萧裕纯忽然笑了,活生生扭曲了原本俊美的容颜。四妹,你不要怪三哥,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你既然没有把自己当做萧家女儿,为萧家打算,而是一心一意当自己的傅家人,那就不要怪哥哥了。要怪就怪,谁让我们生在天家。
昨夜的动乱也波及到了宋明哲,辛亏近来京里宵禁执行的严格,普通百姓没有多少伤亡,但是传闻就有几分离奇了。乾宝下学回来,绘声绘色和自己讲了学里的传闻,什么端王逼宫神武门,讲的有鼻子有眼睛,和宋明哲街上听来的小道消息倒是不谋而合。宋明哲一阵沉默,先不说萧裕纯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做这种事情,圣上三子,一子殁,一子废,只剩下萧裕纯一个人。
只要他神志清楚,没有大错,这皇位二三十年后终究是要落到他头上的。所以宋明哲头一个不信,但着传闻的来路就很值得回味了。究竟是谁,这么想要萧裕纯这条命?宋明哲的手指握拳,指甲深深嵌在肉里,他竟然丝毫不觉得疼痛。
宋明哲从花树下扒出埋着的陈酿,又打算公关陆老头,想办法撬开他的嘴巴,找点线索了。自己当下和萧裕纯有龃龉不假,但不代表自己可以冷血看着别人把萧裕纯逼到墙角里,一刀刀割着他的肉。自己这条命是捡来的,没有这场穿越大约就是人世间的孤魂野鬼,多活了一遭早就不太亏。
宋明哲的如意算盘倒是落了空,陆老头因为又有了好多新鲜尸源,正忙得脚不沾地,完全没有会见外客的时间。平日里跟着小王爷,除了皇城里不曾去过,宋明哲倒还真没有吃过几次闭门羹,此番挫折当真提醒了他,离开了小王爷,他谁也不是。宋明哲转念一想,把自己在京里的人脉梳理了又梳理,心生一计。
“让我帮忙查这个?”萧四娘语调提高了几分,带出了不可思议的味道。
宋明哲噙着俩小酒窝,面带笑容,“九郎叫我一声师傅,更是要叫小王爷三舅,这事情出来,万一圣上心里有个想法,小王爷现在赶去汴水都来不及,四娘不能把胞兄弃置不顾呀。”
萧四娘今日没有带着九郎在身边,只有东风人前人后端茶倒水伺候,其他几个丫鬟都很眼生,想必是傅家的下人。宋明哲顾不得那么许多,身体前倾,做出了请求的姿态。
萧四娘眼睛四下打转,最后停在自己身旁不远的屏风后。宋明哲颔首了然,屏风后若有若无的人影,势必就是傅雪彦本人了。
宋明哲心里升起一股气,他嚯一声站起,怒拍了两下桌子,声音之大,让他自己都有几分吃惊,“没有想到萧四娘原来是这样的人!”不及傅家送客,宋明哲自己昂首挺胸自己走了出去。
出去不远,拐过傅家大宅的拐角,就在对面胡同里一眼看见东风姑娘。宋明哲长长呼了一口气,放松了下来。
“怎么,小王爷怀疑我?”梅影秋坐在桌前,并没有因为小王爷屈尊降贵到来特意起身迎接,按照黑梅卫的标准,当朝天子常来常往也不很稀奇,区区一个王爷,分量大约没有够到起身相迎的地步。
萧裕纯进门这么久,无人给他看茶看座,他要是还看不出来黑梅卫对自己的态度冷淡,他就可以随身带着宋明哲当自己的导盲犬了。如此这般冷淡态度,却让萧裕纯放心了几分,黑梅卫只忠于官家,在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中不能有自己的偏向和立场,这是当初开国皇帝设立黑梅卫的初衷。
“想问问昨夜详情,希望梅大人能够行个方便。”萧裕纯手里拿着扇子,却是从雪拥关回来后宋明哲信手帮他花的一把。说是宋明哲画的,倒不如说是叉烧画的,宋明哲一时兴起,让叉烧脚底踩着墨水,印下好些个脚印,略勾勒几下就是一副墨竹图,又点缀一只小鸟于其间,别有一番野趣。
梅影秋抬起了身子,重新上下打量着萧裕纯,像是掂量他的分量。“影秋从来都是听圣上旨意,恕难从命了。”
萧裕纯拿扇子的右手紧了紧,脸上笑容不变,“小王正是奉圣上口谕而来,查问此事,若梅大人还有疑虑,进宫查实即可,事关重大,小王就在这里等梅大人的许可。”
“影秋昨夜当值,收到神武门急变立刻赶了过去,现场一队甲士和御林军打的难解难分,影秋见状立刻带人上前支援御林军,不久之后胜负已分,逼宫甲士见大事不可成,纷纷自尽,只有为首几个人逃逸。”梅影秋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慢,萧裕纯专注侧耳倾听。
“只是,其中一人的身形,甚是肖似小王爷,影秋持剑伤了了那人的手臂。”
“这话你都原原本本与圣人说了?”萧裕纯一点都不意外,做戏做全套的,可疑人身形与自己不像反倒奇怪了。
梅影秋缓缓点头,“还有一事,影秋还未来得及向圣人禀报,事后清理,发现宝剑一把,做工精细,剑上尚有徽记,影秋正在研究线索。”
萧裕纯上前一步,果不其然发现自己书房挂了几年的宝剑安静的躺在梅影秋的桌上。
“看小王爷的意思,莫非知道这把剑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