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裕络三朝回门,席面办的盛大,她含笑听着席间妇人们三句不离她的十里红妆,的确那么丰盛的嫁妆,除了几位有数的公主,满城的贵女中也挑不出几人来。更不用说官家赐婚,第一抬嫁妆就是上赐的金玉如意,珠光宝气亮花了人眼。第二抬是父王给自己早早备下的南海珊瑚,不说是万人空巷,议论上许多年的肯定的。新婚燕尔,夫君温柔体贴,除了子嗣压力略重以外,这桩婚事怎么看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事。为什么父王每每提及都一副生怕是个锦绣泥潭,自己陷进去出不来的样子。
酒过三巡,萧裕络吃的有几分酒意,借口换身衣裳,离了席。被小风儿一吹,顿时精神了不少,这就提着裙子往正屋小跑过去。
“络儿,坐。”正屋里端王早已等候多时,除了东风上前给自己端了茶,屋里并无一个下人。萧裕络沉吟了片刻,知道父亲要对自己讲私房要紧话,也不多问,抿着茶静静等着父王开口。
“嫁入傅家,你就是傅家的人了,但是你要记得,你是萧家的女儿,你身体里流淌着的是萧家的血脉。”
萧裕络蓦然抬头,对上了父亲宛如深潭的眼睛。
跌跌撞撞回到酒席的萧裕络心不在焉,不是碰翻了酒杯就是失手跌了筷子,失魂落魄的样子被大家打趣为一日不见姑爷如隔三秋,还是早些家去是好。好容易挨到散席,萧裕络魂不守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马车,在前门大街颠簸了一下忽然才回过神来,袖子里一只精巧的小木匣已经被被自己攥出了汗水。
耳边仍然是父王的叮咛,“你嫁过去,家里也不是没有过考虑,傅家这几年处处与我们作对,你这次正是一个釜底抽薪的好机会。这个东西你拿着,什么时候傅家的势力握在你的手上,你就用起来就行了。”
萧裕络睫毛纤长的眼睛里有泪意闪过,她咬着娇艳的唇,神色凌厉。
“父王你给四妹水晶兰花做什么,她是不会用在傅七身上的。”萧裕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屋里,站在端王身旁,就要找人拨亮屋里的烛火。
“给她自然有给她的用意,你着急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手脚不干净在外面捅出来的篓子,若不是我跟着给你擦屁股,你岂不是要坏了我们的大事……”像任何一个嘴碎的老子一样,见不到长大了的儿子在跟前,随随便便就是一大通长篇大论,数落的萧裕纯抱头鼠窜,恨不得重新回娘胎再造一回,根正苗红的才好。
“那一位的行程查可清楚了?”端王在喷掉了半盏茶后,终于喘着气,缓了缓,换了一个话题。萧裕纯喜出望外,连忙接口,“查出来了,就在绿杨居,大约一旬出现一次,那位毕竟宫里事务繁忙,等闲不好脱身的。下一次出现,估计时候正好。”
“再等等吧,小顾离京不过月余,总要他们回到驻地,我们才好动手。”端王端坐在上,看着堂下站着若有所思的儿子,面皮被跳动的烛火映照出泥塑菩萨的金粉光芒来。
萧裕络坐在妆台前,披散了一头乌油油的好头发,梳头的丫头不小心拉扯到了一根发丝,吓得脸色惨白,慌忙跪了下去。萧裕络摆摆手,让惊恐的梳头丫头下去,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不是别人,正是她千辛万苦求来的夫郎傅雪彦,傅雪彦站在萧裕络身后,与她拢着发,轻声询问,“回娘家一趟好像闷闷不乐的样子,可是有人给你气受了?”萧裕络忽的站起,回身揽住夫君的肩膀,把自己靠了过去,声音沉闷,“看不到你,有点不安心。”
傅雪彦点着萧裕络的鼻尖,唇边笑意如兰花,“我不就在你面前吗?”
青铜香薰里,沉默的吐着袅袅烟雾,弥漫了一室。
宋明哲拿着拜帖哭笑不得,自从婚礼那天傅雪彦在人群中多看了自己一眼,好像就一门心思认定自己奇货可居,三番五次下帖请求会面。你说会面就算了,每次一个腼腆的书童,送了帖子上前一步,用暧昧的语气表示,我们夫人今天出去逛街/我们夫人回娘家/我们夫人访友去了,宋公子安心过府就行了。这十足的偷情的口气让人情可以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宋明哲是你傅雪彦的秘密情人呢,婚后只能背着河东狮偷偷来往,鱼雁传书一解相思之苦。
宋明哲表示现在郁闷之下的两行少年热泪,都是当时脑子抽筋和傅家人搭话时候进的水!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傅雪彦仿佛认定了方向的小牛犊子,撞了南墙就是不回头,非要把南墙撞传了不可,给自己的便签里从今日新茶谈论到花园里新开的桃花,什么隔着窗都能闻到春意扑面而来。几个来回下来,给自己收拾床铺的婶婶都在好奇,是不是和谁家大家闺秀勾搭上了,有好消息一定要告诉大家。
宋明哲翻着白眼,大家闺秀这话其实一点也没有错哇,傅雪彦出生名门,品味一流,知书达理,贤惠不贤惠不知道,反正看着还蛮温柔的。如果有哪个爱好龙阳的君王看上了他,那就是一段夫夫情深的佳话了。胡思乱想归胡思乱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该跳的陷阱还是要跳,啊不,该赴的美人约还是要去的。
认命的宋明哲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临出门想了想,还把药箱子给带上了,万一和傅雪彦有个什么争执,把他气吐了血,自己可以发挥特长,给他来个急救,把傅美人放在自己腿上,梨花带雨喊着快来人呐!
所以宋明哲其实是一个脑部小剧场丰富的人,不然也不能在没有无线网络,没有手机,没有电脑的大梁活的有滋有味风生水起。没有网,没有药,我们自己造!
进了傅雪彦的房间,扑面就是一阵暖香,已经是暮春三月,但是房间里角落里居然还端端正正摆放着几个火盆,宋明哲目光中就带着哥们儿体虚吧没事儿兄弟我给你抓两副方子补补的同情。傅雪彦一个人专心致志在摆弄着什么,忽然觉得耳朵面一股热气,一个机灵,发现身后有人!
“你干嘛?”他警觉的把手伸在了书案下,眼睛却是对上了宋明哲无辜的眼神。
宋明哲摸了摸鼻子,大哥,是你让我来的,我来了,现在这个表情是让我滚?
傅雪彦把手里的瓶瓶罐罐收好,拿起丝帕擦了擦手,就丢在了地上。“你怎么一个人没有声息的就进来了?”
宋明哲非常自然的在傅雪彦对面坐下,不客气的拿起了桌上显然是为他准备的点心,居然只有咸口的茶干之类的,不想萧裕纯那里,甜咸俱全,特别是各种带馅儿不带馅儿的点心,做的宋明哲打嘴不肯放。
“唔,前世,咳咳,小时候跟别人学武术时候,硬拉着老师学的龟息术,当然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果然还是要像你这样反应迟钝的人才有用,哈哈哈哈。”嘴里塞满点心还能口齿清楚说话,从这方面来看,宋明哲也是身怀绝技了。
“你这是干嘛呢,整这么多瓶子。”傅雪彦终于等到了他期待已久的这句话。
“给夫人做胭脂。”美如谪仙,气质动人的男子这样回答,如果是情感节目肯定是一个重要加分项目。可惜宋明哲并没有体会到,萧四嫁到傅家的深远含义,仅仅哦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
“多次邀请宋神医前来,一是要感谢宋神医救了小九,二是想烦请宋神医后来常来傅家问诊,我傅某就把全家老小的身心健康交给宋神医了。”本来打算作势跪拜,后来想想这二愣子八成不会扶起自己,自己真跪下去就太亏了。
“不行。”宋明哲断然拒绝,这也在傅雪彦的意料中。
“你们傅家和端王府关系不好,给你们上门,我要被萧裕纯烦死的。”傅雪彦宽大的袖子一个不防,就扫落了桌上的茶杯,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目光复杂的看着宋明哲,党争二十年,从朝堂上争执到朝堂下,从未有人这么直白的挑明两方的立场,哪怕兵不血刃的砍掉对方的左右手的时候,也不曾。
想到这里,傅雪彦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浅笑,“宋神医真不考虑一下,我这里诊金也很丰厚的。”
宋明哲挺起胸膛,摆出卖艺不卖身的清高架势,让傅雪彦含笑摇了摇头。
“算了,本来今天约你就是来品茶的,尝尝我这里的茶,比之萧三那里如何?”
宋明哲装腔作势拿起茶杯,品了一口,“尝着倒清淳,不过颜色总有不如意的地方,比萧裕纯那里差了不少。”
傅雪彦挥一挥衣袖,一副神仙豁达做派,轻启双唇,“这就是裕络从娘家带回来的茶。”
宋明哲:“……”这个人好坏可不可以不要和他玩儿了?!
两个人相顾无言饮茶,宋明哲从傅雪彦轮廓分明的下巴看到青筋明显的手腕,再到剧烈咳嗽上下起伏的胸膛,好想给这个病人把个脉啊,这么多名医束手无策的典型案例啊,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对症下药,但是看到疑难杂症还是忍不住想要观摩一番,这是什么,这是伟大的科学研究精神。
临走时,傅雪彦留下一句话,让宋明哲帮忙带给萧裕纯,“告诉他,谁能载舟。”
宋明哲郑重点头,“我知道,亦能煮粥。”留下一脸木讷的傅雪彦在做检讨和自我检讨。
解决了一个潜在威胁的宋明哲没有顾忌近日叫嚣尘上的绿鬼传闻,依然走自己习惯的近路回家,毕竟是白天嘛,可能也许大概不会有什么闪失的。忽然间撞到了一个人,“不好意思,没看路。”他连忙道歉,但是对方非常急切的样子,拉低了斗笠帽檐就匆匆离开。宋明哲望着对方显然没有多少武功根基的背影,回想起对方和萧裕纯有三分相似的眉眼,嘴里喃喃念叨,“怪了。”
回到家,问了问婶婶,祖父带着麦芽出诊去了,乾宝还没有回家,那么现在就是自己的私人时间了。宋明哲眼睛轱辘一转,拿出了久违的笔墨纸砚,努力用前世素描的技法,给萧裕纯来一幅速写。用工笔小豪画素描,是一个有创意的点子,是一个让专业人士眼前一亮的点子,唯一不足的是,理想和现实的距离有点远。宋明哲无比纠结的看着自己这幅萧裕纯肖像,嗯,有点梵高自画像的风味,但是在大梁这个传统社会肯定要被批评为异端的吧?画的这么差,也没有心思送出去给萧裕纯当生日礼物了,宋明哲匆匆写下落款,随手往床底下个人私密书箱子里一塞,眼不见为尽。
萧裕絾走在前往绿杨居的路上,若不是记得低调行事,他大概早已哼唱起小调了,出宫的时间苦短,自己当然要合理安排好好珍惜,他想起了那个人的身段袅娜,杏眼桃腮,心底又有几分火热,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了,这个中滋味果然只有自己尝试了才能体会啊。他不禁有了几分飘飘然,脚下的步子虚了几分。
忽然自己的嘴巴被什么人按住,脖颈上一凉,他最后看见的一张巨大的绿色的鬼怪面具,听到对方冷冷的笑声。他好不甘心,努力挣扎起来,自己的血喷射出来,他眼前一黑,再也没有了知觉。
三月底的这一天,真的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