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天一百零八星辰,天机星明亮生辉。
星盘上已无人是【绝】境,千古流芳的声望只差一点将满,两个时空的通道便可用星力开启。
午后,谢令鸢坐在重华殿里,翻着北燕国书,心思不断在各种事上驻留回忆,生怕自己遗漏什么,来不及叮嘱。
——宣宁侯奉命镇守并州后,局势迅速稳定下来,西魏大溃,以经验推测,王庭短时间内没什么能力再挥师进军了。
——天下局势,万变瞬息。时移势易,北燕显然是懂这个道理,没有硬撑着继续打下去,向晋国提出了议和。
所以,睿王爷手书一封,言辞恳切,请求与监国的德妃娘娘和谈,共拟两国边境百年之好。
他是北燕的天之骄子,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似乎都不是稀罕事。那封手书,也就被送去了中书台。
监国没有早朝,各部衙门将要事奏于中书台,由中书舍人转交长生殿。倘若长生殿有什么问题,再召对群臣。所以,北燕的国书,中书台报上,转来了何贵妃手里。
何贵妃冷哂道:“这些北蛮子啊,真当我看不出他们路数?分明是贪心不足,要是去年早点来和谈,那会儿咱们就吃点亏,以修两国边境之好。现在风水轮流转,本宫才不买他们的账……还想与你和谈,指不定有什么猫腻呢,就像上次马球赛一样。你别怕,本宫出面回绝他,要谈,就和我谈!”
何贵妃一拍桌子霸气侧漏,宫女内侍们瑟瑟发抖。
谢令鸢:“……你哪只眼睛看我怕?”
何贵妃点了点她:“你方才一直在走神。”
谢令鸢没有反驳:“我是在想,陛下不日就回来了。你我都要还政,以后该怎么办。”总不能重新回到后宫。
见识过外面天地的广袤,再回到逼仄的笼子里,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很认真地在为她们思考后路。何韵致道:“若我们向陛下谏言,遣散后宫,当然——愿意留在宫里的人还是可以留下养老。你说,他会不会答应?”
喜欢则娶,不喜则散。这次谏言,不再是为了争宠,而是为了还……所有心在宫墙之外的人,以自由。
谢令鸢想了想,笃定道:“会的。”
萧怀瑾本身也不是什么花心之人,盖因柳贤妃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太深了。
可遣散了后宫,没有高墙的圈禁,她们依然还有困阻重重。
古往今来,多少危乱时候,女子得以兴建功业;然而等世道太平,她们则又被赶回家庭相夫教子,曾经开拓的领域、缔造的辉煌,也不再属于她们。
她只希望,这次晋国中兴后,能跳出这个诅咒式的轮回,不再做他人嫁衣。
好在如今南郊之乱,官位空缺,正是设女子官职的绝好时机。
何韵致显然也和她想到了一处。“这个我早已有所打算。你看,姑姑也和曹相他们谈妥了,今年九月恩科,以后就能推行试策。只要规矩立下来——朝中设有女子官衔,试策准许女子投卷,我们就可有机会。”
只要允许女子为官,以后她们出宫,就可以凭着政绩,递补上去了。
虽然还有升迁之类的现实问题,不尽如人意,不过能迈出第一步,已足以宽慰。
想到那样的壮阔景致,谢令鸢心中激荡,几乎目眩神迷。她忍不住笑:“是很好。不过那些臣子们,大概要拿祖训和圣贤书来死谏了……你们可要抵得住他们。”
“那就改圣贤书啊!”何韵致弯唇一笑,颇有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哪个圣贤不是后世大儒加注、释读的,他们的解释就一定是对的吗?依我看,我是九星、是天道,他们的言论挡了我的路,他们才逆天道呢。”
谢令鸢被她惊世骇俗的言论一震,怔然看她,可忽然大笑起来,半点都没有谢家诗书门第的温婉姿态,无比爽朗。
是啊,对坦荡且无畏的九星而言,圣贤算什么?有性别歧视的圣贤,更没必要奉若珍宝。
若朝臣以此反对,大不了就自己著书立说。只要她们才华横溢,哪管世人诽谤不休!
她笑声渐渐低下,温柔道:“若有那样一天,应该是我憧憬的——没有相争厮斗,而是在大业上并肩,共逐志,共进退。”
这是她以前对后宫的【慷慨陈情】,她凝视何韵致:“希望日后史册丹青,由你们书写出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留踪迹给后世女子以明志。”
何韵致一怔,因听出了她话中的祝福和期盼。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以后不在宫里了吗?”说出这样,近似道别的话?
她在宫外时,知道了郦清悟,想来,他们是要离开。她忽然觉得一阵失落惶然,忍不住想扎郦清悟的小纸人,但也只问的委婉。
谢令鸢看了她良久,点了点头。
何韵致与她对视,兴许是外面天光太亮了,她的眼底也逐渐有水光。
她想问,你舍得吗?可嘴唇张张合合,终究不知从何道出。
她知道,谢令鸢必是不舍的。
那为什么呢?
谢令鸢伸出手,拍了拍她:“遇见你们,是我最值得、最幸运的事情。”
何韵致拿开她的手,偏头没有说话。
她要面子,刨根究底和痛哭挽留,她做不到。
半晌,才转回头,勉强一笑:“我又何尝不是呢。可……唉,罢了。”
“我希望,你……你和他,能平安,白头偕老。”终于,她也还是祝福。
又轻轻地问了句:“我们在做的事,你都会看见,会牵挂,对不对?”
谢令鸢犹豫一下,点点头。当然是会牵挂的。
她不能对她们道别,只能以这样隐晦的方式,听一听她们日后的打算,再隐隐地话别。
这伤感的气氛,最后被她用政事盖了过去。案几上还堆着奏章,她一一拿来,听何贵妃讲解。譬如中州一带,自从陈留王军中发生了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营啸,死伤惨重,就采取了收缩战略,如今武明玦带领轻骑队,前去追捕陈留王世子,不日即可平叛。
只是,何韵致有点恍惚,阳光越过窗棂,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她有时回神,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议完了和谈之事,谢令鸢要走出重华殿的门时,听到何韵致在身后,忽然声音很轻,如鹅毛般,飘落到她心头上。
“……谢谢你。”
谢谢你,带给了我们,这么多希望。
外面夕阳西下,落日熔金,谢令鸢忽然涌出了眼泪,赶紧又仰了回去。
——也谢谢你们啊,带给我这么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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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黄昏,谢令鸢往丽正殿回去,心情乱纷纷。
也庆幸,她不是一个人。总还是有人,陪着她经历,与她一道回归,这个世界将成为她们共同的梦境,心灵最深处的抚慰。
她想,等以后回去,她也不会再与林宝诺明争暗斗。她们可以做娱乐圈的姐妹影后,也成为一个传奇。
你们在这个世界努力,我们也会在另一个世界,延续你们的美好。
她心情忽然明朗起来,阳光也绽放出最温暖的明媚。她走了两步,转了个身,改往延晖殿而去,远远看到巍峨宫殿被夕阳拉得倒影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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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晖殿内,春日午后一派宁静,林昭媛昏迷着躺在榻上,斜阳余晖下静谧安然。
她正站在识海中,左右顾盼。
识海深处,依然是那片蓬勃的花海,生机勃发,却又寂静。
“十天已经过去了啊。”看到花海中那个白衣少年的背影,她有些恍惚,怅怅道:“真快。”
“你的决定?”少司命淡淡问道。
大司命是北燕布在晋国的重棋,却被林昭媛打乱。所以她的价值,就是替他们完成除九星的任务。
他给了十天时间,从下定决心到动手,已经是很宽限。可她仍然放弃了。
她不能杀她们,也就没有活着的价值。
林昭媛的视线从风中摇曳的花上挪开,她抬起头。她的身影,映在他浅色的瞳仁里,单薄又坚定。
朝阳徐徐,散发朦胧的光,让她眼前不至于黯淡下去。
她忽然想到了后宫那些女子们眼中的光。
她想到了宋静慈说想兴办女学。虽然必会遭绝大多数朝臣的反对,然而宋静慈并未退却,宫中许多妃嫔也反响热烈,不惜表示愿意联名上书。
她想到并州边塞,白婉仪忽然点亮的星辰,那里兴许会有新的传说。
想到钱持盈用心督账国库,想到韦无默将许多找茬大臣骂得面无血色。
想到谢令鸢花费了两年,在斧声烛影中走过坎坷波折,贬出宫又回宫,终于走到今天。
她庆幸自己见识到了燎原星火,无论是谢令鸢带给她们的,还是她们自己因时局所迫而迎风执炬。当火光照亮了夜,她眺望前方的即将明晰的轮廓,心想——若她们只在后宫院墙内争奇斗艳,盛开或枯萎,将何等惋惜啊。
她还是很想看到她们意气风发,她想看一看这些奇迹。
所以,她不想让这个奇迹,毁灭在自己手上。
如果燃烧生命,可以看到一个时代的辉煌,那她宁愿燃烧下去。不为别的,只是因为,那希望的尽头是太美好了。大概人的本性,总是向往希望和美好的。
林昭媛摇了摇头,做出这个动作之后,她便知道难逃一死了。
但出奇的平静,对少司命微微笑道:“我不能杀她们。”
“顶替了你姐姐,我很抱歉。虽然我也曾经受了影响,对她们动过手……”
“但此刻,我不能杀她们。”她顿了顿,这个微笑是给自己壮胆:“如果,你要杀我,请你,让我利落一些。”
她眼神没有退避,和少司命对视。
他的眼中仿佛接通幽冥地狱,往常她一贯怕他,然如今也不怕了。
而后,她忽然感到心脏收紧,一阵抽痛!
那痛楚,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将血管的脉络都清晰地勾勒出来,痛得她动弹不得,连呼吸都放缓。
她跪在地上,微弱地喘息,死亡的冰冷开始蔓延,从脚底攀爬到头顶,眼前逐渐混沌,继而黑下去。
在那混沌的终极,一幕画卷忽然清晰——
谢令鸢站在红毯上,四周星光璀璨,微笑着向她睇来。
林宝诺闭上眼睛,竟然有些怀念那恍如隔世的大好光景。
在这陌生的地方,她们的命运漂如浮萍,然后再度相遇,抛弃前嫌,相互扶持。
后悔来此吗?
这样想想,见证过恢弘的奇迹,不惜一切的信念,这样壮丽,一生也许只有一次。
不虚此行。
……谢令鸢啊,到头来你还是得感谢我,谢我不杀之恩。
倘若你完成了天道使命,能够回去,我也不图你谢什么……记得告诉我影后的得主,就好。
争了这么多年,还是想知道结果的。
当然这次,无论高下,都可以一笑了之了。
她躺在花海中,面容平静宁和,没有被少司命所杀的恐惧怨恨,反而是眉目舒展的动人。
延晖殿中,林宝诺在沉睡中,渐渐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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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媛午间小憩,两个时辰没有起来,宫女不敢叫醒她。眼见过了酉时,只好挑开帘子,进来唤人。手挨上贵体,却一片冰凉。
她们这才发现,昭媛娘娘已经在睡梦里,死去多时了!
宫女瞬间吓得面如土色,惊慌失措地冲出殿外,连后宫不许小跑的规矩都忘了,四处抓着主事公公和大宫女:“娘娘出事了,娘娘叫不醒,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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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远远看到延晖殿外乱成一片,等她赶过去,延晖殿正六神无主,见到德妃来,瞬间眼泪流了下来:“德妃娘娘,不好了,我家娘娘……她、她不知怎的……咽,咽气了!”
“……”她们哽咽的话音传到谢令鸢耳中,她呆呆看了她们一眼。
然后没听见一样,继续迈步子往延晖殿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你们说什么?!”
她终于反应过来,瞬间全身的血都凉透。宫女太监们就看到德妃站在台阶上,脸上一霎苍白,失了血色。
“昭媛娘娘……午休时还好好的,不知怎么就、就……”那宫女抽噎得喘不上气,她们贴身伺候主子的,前途命运都系于主人身上,如今一切都灰暗了。
“……不可能。”谢令鸢怔怔呆立,口里含糊道。
下一刻,她猛地推开门,迎面一阵寒意,不知道为什么,扑面的冷,冷到心底。
她倒退了两步,一时竟踌躇,不知进退,脑海混沌如麻。
那些宫女跪在殿外,泪眼模糊中,就见向来豁达乐天的德妃,像泥塑一样僵在门口。
过了好半晌,她仿佛才想到该动弹了似的,往内殿寝室挪去,步伐渐快,最后跑去掀开帘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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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人,熟悉的面容,却是不熟悉的溘然长逝。
走得太急太古怪,甚至没来得及道一声别。
林宝诺静静的躺在那里,谢令鸢听到“嗡”了一声,周围空气仿佛坍塌下来,朝她挤压。
四周的声音扭曲了,一时间有很多人在吵闹喧哗,又好像没有,嗡鸣如潮水一浪浪拍打,将她淹没。
然后她隐约听到林宝诺的声音,仿佛是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一起面对吧。一起回去,一起等金叽奖的影后。”
潮水般的嗡鸣褪去,说话之人的神色语气,也鲜活了起来。
她往前又走了两步,仲春时令,本不应该有寒意,却觉得半身似浸在冰里。过了很久,才想到坐下。
又不知为何,不敢坐床榻,她懵懂地坐在地上,双目放空了一会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随即陷入了一片黑暗中,眼泪夺眶而出,不知何时晕湿了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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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样趴着,身边忽然传来了窸窣动静,似乎林宝诺的手动了动。
倦冷中,谢令鸢感到她在抚摸自己头发,忙抬起头,迎上她看自己的目光——那眼眸中,还有一丝狡黠顽皮的笑意。
她从没有这样笑,那时候她们心高气傲,都展现自己最锐意锋芒的一面。
“……”
谢令鸢怔了一下,几乎被攫住了心脏难以喘息。半晌,她拿开林宝诺的手,消化着这乍悲还喜的心情,心头一窒,越想越怒,越想越恼。
“所以你没死?刚才吓唬人……你……”她恍然反应过来,就想抓着林宝诺三百六十度回旋摔,愤愤道:“这种玩笑能开吗!你开这种玩笑,有没有……”
说着忽然心头涌起悲潮,一时哽咽。
林宝诺微笑着,看她气愤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温声道:“谢令鸢。”
她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叫对方名字,谢令鸢愣住,又听她道:“你还得谢谢我呢。”
谢令鸢心想,我谢谢你全家。
“——你答应我,回去要好好的,记得告诉我谁是影后。”
这话让对面的人一怔,心头浮起了巨大的恐慌。她下意识想要挽留。
林宝诺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对她微微一笑,身形渐渐透明,然后像雾一样,消散。
“……要记得啊。”
谢令鸢怔然而立,看着那团雾气消散。过了很久,眼前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
她伸出手想碰触,然后蓦地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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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从梦里睁开眼,四周已是一片漆黑,外殿上起了灯。
她才发现哭过方才睡着了,旁边林宝诺依旧安静沉睡。
她又静静地坐了很久,低低的声音在空寂的内室响起。
“我会记得的。”
她起身,脚步从未有这样沉,她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外走。延晖殿外已经挂起了奠幅,不多时,太后贵妃等人将赶过来。谢令鸢也无心停留,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人也不想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回了丽正殿。
郦清悟进宫的时候,谢令鸢和海东青正坐在丽正殿的门槛上。他上前,想拉起她,提醒道:“地上凉,对身子不好。”
谢令鸢视线越过他,不知在看哪里。郦清悟轻轻叹气,半跪在她面前。
她目光很远,眼底仿佛倒映出天际破碎的星辰。他抬起手,轻轻替她拭了拭脸。
她这才发现脸上一片潮意,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
“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郦清悟坐在她身边,想了想,干脆安静。她也继续放空发呆。
殿内的水滴漏晷回荡,就这样滴滴答答过去了半个夜晚,月上中天,满地清辉。
“北燕提出的议和,此行波折,恐生祸事。”寂静了很久后,郦清悟才提醒道。
他盯着她:“你要去么。”
谢令鸢空空地听完很久,眼睛里渐渐有光泽闪动。她垂下头,过了一会儿,声音才闷闷传出来:“在这个节点上,她忽然走了,我不信是意外。”
“我总要去求个明白。”
她抬起头,澄澈的眸中透出点点星光:“九星有人在宫里,有人在宫外,北燕国师仍然没有死心,他只要活着一天,我就要为她们铲平这个障碍。”
郦清悟凝视她,问道:“就算……那会有性命之虞?”
作者有话要说:说以为少司命会被林昭媛感化的朋友们,你们太天真了,我怎么会按着套路来。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少司命进林昭媛识海的原因——→他姐姐和林宝诺先后魂穿,外来物种的加速度比较猛,参见物理学撞车的原理,姐姐魂魄被撞碎了,有些碎片留在体内,所以林宝诺才会继承她的巫力,但只是个半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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