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儒愣然的看着再次入定的易天,嘴巴不自觉的微微张开,眼前这一幕着实有些挑战他的心理防备。
他不能理解,易天为何能在短短时间内两次进入这种奇妙的状态,所以只好木木的嗒吧下嘴巴,感慨一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运道吧。
要知道他这一生也只在偶然之间有过一次这种机缘,然而那次尚未食得其髓便匆匆退出,可就这也给他带了莫大的好处。
此后十多年间他一直找寻,可是再没有碰到那个门,无从得入,他深知这种机缘的难得与珍贵,所以刚刚有那么一会他斥责蔡泓清的时候是动了真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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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只要是与动手相关的技能与本领,都存在着一个真理:三天不动手,便成外行人。
何况易天已经十多年不曾拿过毛笔,虽然信心满满,可是真当落笔之时却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就相当于一个人花了高额费用买了考题,然后自以为是兴高采烈的跑去考试,结果拿到卷子的那一刻却发现买到的习题和卷子上的没有一题能够对得上。
易天在纸上落下第一点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他风轻云淡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周身散发的气机也霎时停滞。
变化虽然只是一瞬便被易天强行掩盖,但是那极短时间的凝固态势依然没有逃开张鸿儒的眼睛,他的眉头皱了皱,像是疑惑,不明所以。
易天终究还是从悠久的记忆当中抽取到了一些回馈,挥笔之间愈来愈顺畅,短短四句二十八字跃然于纸上。
“新竹高于旧竹枝,
全凭老干来扶持。
明年再有新生者,
十支龙孙绕凤池。”
这首诗是出自清朝诗人郑板桥的《新竹》,可以理解为一个人能超越老师和前辈,是因为得到了老师和前辈的培养。并算不得什么千古绝唱,但是被易天用在此处却十分恰当,至少狠狠地拍了两位老人的马屁。
蔡泓清在易天收笔的第一时间就把脑袋凑了过来,看着前后明显不协调的排版立即嗤笑一声,接下来看了诗的内容,脸上才露出受用的笑,开口道:“就凭你这一手鸡刨似的字也敢笑我,不过,这诗还不错。”
易天讪讪一笑,没有反驳,这二十八个字不丑,这是事实。他自信洛海一中里能写到这种程度的学生寥寥无几。然而在蔡泓清,甚至张鸿儒这等人看来,自己这字的确上不了台面,这也是事实。
张鸿儒本来被蔡泓清那句硬话顶得有些不舒服,所以没有跟着凑上去看,但是当下间这一老一少两人的交谈,心中奇怪,心道一开始大言不惭自然是有些道行,之后更是进了那种状态,那写出来的字能坏到哪里去?
张鸿儒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不动声色的走了过来,看到纸上的字,皱起了眉头。
蔡泓清不会放过这个打击他的机会,在一旁开口嘲讽道:“这就是所谓的天地大势环绕周身,气运盈体之人所作?我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嘛!”
张鸿儒置若罔闻,他的注意力全部锁在这纸上,细细的看着这二十八个字,其中第一个“新”字写得最不堪,尤其是那一点,前后不搭,这让他想到易天前边那一滞。除了这第一个字写得极差以外,前面两句其它字不丑,但是整体看来歪歪扭扭。
让他注目的还是后面两句,后面两句如果独立开来,便可以看出他的章法布局与前两句迥然别立,只是受到了前两句的影响,那种美感被掩盖掉了。
同时再单单从字形来看,前面十四字显得有些青涩甚至让人看着别扭,但是后面的十四个字竟然又生变化,犹如一个少年人在瞬间褪去了青涩化为成熟,用笔老道,笔锋犀利,线条优美,是十足的好字!
张鸿儒喟然,这等迥异的差别,出现在同一个人同一个地点又几乎同一时间完成的同一个作品之中,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不同于蔡泓清,张鸿儒是真正的精通于书道的人,他整日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写得多了,见得多了,故而眼力自然别具一格,远超常人,所以一眼看穿了其中缘由。
他无视耳边传来的阵阵嘲讽,径自走开,拿了一张纸又走回来将桌子上那张笔墨未干的纸抽开,将新纸铺在上面,盯着易天道:“再写一遍。”接着他似乎是不放心一般,又添了一句,“用心写。”
易天无形中蹙了蹙眉,他能感受得到来自张鸿儒的威压,他倒没有愤怒的情绪,只是暗暗心惊这其貌不扬的老头气势之盛,只怕也不是一般人物。
他沉默不语,点了点头,然后再次执笔,挥毫泼墨,这一回的书写变得更加顺畅起来,几乎是一气呵成,其态似舞,又有道韵涵盖,连蔡泓清这个并不算内行的人都震撼不已,他也从易天的书写中看到了怪异之处,某种韵律,比之前两次所谓的“大势绕周身”更加令人心惊。
张鸿儒眼放精光,脸庞通红,面部因为激动而显得微微扭曲,就如同见到了绝世美人一般的渴望。
对于张鸿儒而言,这一分钟很美,所以是很短暂的,但是等待是痛苦无奈的,所以这一分钟又显得那么漫长。
蔡泓清看着眼前这张与前一张没有区别然而又千差万别的字,久久不语,他虽不是书道中人,但是他喜欢,同时他也能接触许多这方面真正的高人,譬如张鸿儒,然而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写字的时候给他以这样的美感。
还有就是,这小子写得字还真他娘的好看!
然而他转念一想,既然他能写得这么好,那上一张......
就在这时,张鸿儒开口了,他看向易天,面无表情道:“你多久没用过毛笔了?”
蔡泓清一听,先是一怔,而后恍然。
易天一听,也是一怔,而后老实回道:“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张鸿儒的声音依然冰冷,只是当中似乎夹杂了一些颤音。
易天难于回答,很久就是很多年了,十多年了,难道要这样回答?要知道他现在也才十六岁,难道要说自己两三岁时就天资斐然,写得一手震古烁今的好字?
他不敢保证自己这么说会不会被面前这两个老头抓起来从窗外扔出去。
为难之际,张鸿儒的声音再次响起:“罢了罢了,你的字从什么地方学来?”
“以前拜过一个师傅,从他那里学的。”易天据实回答,语气微怆。
“他人呢?”
“很久没见到了。”
张鸿儒没有注意到他话语里的悲伤,右手指向他大怒,厉声道:“竖子,你师傅在时教你本领,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在他不在时遗忘?你这是欺师灭祖!”说完胸前起伏,气呼呼的坐了下来。
易天低头,不言。
因为他也很自责。
蔡泓清感受到他的落寞,以及其他负面情绪,走到他跟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缓声道:“你先回去吧。”
易天点头,依言离开了办公室。
看着轻声关合的门,蔡泓清轻叹道:“你过分了,这孩子有心事,你不该指责他,揭他心头的疮疤。”
“你懂什么,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鲜血淋漓的现实,这小子这首诗写得不错,既然受了人家拍的马屁,难道不该做点事情?”张鸿儒斜乜蔡泓清,轻蔑道,而后拿起桌前的那张宣纸,右手微微颤抖,双眼再射精光,满是贪婪之色,哪里还有刚才怒其不争的愤懑,只见他缓缓开口赞叹,“当真是绝世好字啊,字形具象,谁能想到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娃娃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