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磅(1 / 1)

爱伦也发现纳瓦雷姐妹吃得很少。

她没说什么,只是用六只八周龄的小鸡换来一袋小麦,先是费很大力气舂掉麸皮,然后再磨成面粉。

米切尔庄园有磨坊,但是就这样一点麦子还不够给大磨盘填缝。

所以爱伦用一架手摇磨,磨了整晚,磨出的面粉又细细筛过好几遍。

等到第二天早上,纳瓦雷姐妹走下楼梯时,米切尔家的餐桌上就有了白面包。

安娜很高兴,连声感谢米切尔夫人的关心。

凯瑟琳也很高兴,然后餐盘里依旧剩下许多食物。

这下就连安娜也忍不住把妹妹带回房间,她压着怒意问:“怎么?不合胃口吗?”

“虽然还是有点粗糙。”凯瑟琳还没明白姐姐为什么这样严肃,脸上挂着轻笑:“但是比之前的好吃多啦,勉强能下咽。”

“那你为什么剩那么多?”

凯瑟琳理所当然地回答:“总不能让我都吃完吧?”

安娜叹了口气,拉着妹妹的手,问:“你觉得,米切尔夫人对我们好吗?”

“很好。”

“其他人对我们好吗?”

“也还好吧。”

“她们为什么对我们好?”

这个问题难住了凯瑟琳。

安娜认真地说:“这里的人不是对安娜·纳瓦雷好,也不是对凯瑟琳·纳瓦雷好。她们是对‘他’的未婚妻和未婚妻的妹妹好。在这里,我们不代表纳瓦雷家族,我们代表的是……他。我们行为不得体,不会丢纳瓦雷家的脸,只会消磨旁人对于他的敬意。”

凯瑟琳调笑着问:“你还没嫁给他呢,怎么就有了女主人心态?”

“你不要笑。”安娜捏了捏妹妹的掌心,再次叹息一声:“这里的人对他抱有很高的敬意,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但是至少不该因为我来到这里,而使他的名誉受损。”

凯瑟琳往床上一躺,懒洋洋地打了个滚:“好啦,我都听你的。下次我也像那个小丫头一样,吃得干干净净,不就行了吗?”

安娜拿妹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她轻轻打了一下妹妹:“外公要是看到你这样,会气得发疯,他老人家最痛恨浪费食物。”

“哼,反正他也不喜欢我。外公只偏爱你,人人都偏爱你。”凯瑟琳有些被说中伤心事。

“可是我最偏爱你呀。”

凯瑟琳轻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露给姐姐一个后背。

一连串急促的上楼梯声音传来。

声音之暴烈,仿佛是一步跨好几个台阶上楼。

根本不给纳瓦雷姐妹整理仪容的时间,斯佳丽暴风一般踢开房门,冲进客房。

这一刻的斯佳丽·吉拉德洛夫娜,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小杜萨克。

继承自爱伦的温婉恬静已经彻底消散,继承自吉拉德的野性、冲动和暴躁脾气被完全激发出来。

斯佳丽怒不可遏,死死攥着凯瑟琳剩下的白面包,举到凯瑟琳面前,大吼着问:“你这个海蓝娘们!你以为我是吃粗面包的吗?!你以为我妈妈是吃粗面包的吗?!”

安娜和凯瑟琳被吓了一跳,两姐妹愣在原地,连话也说不出来。

斯佳丽的表情甚至有些狰狞,她的眼睛大大地瞪着,怒火几乎快要从瞳孔、鼻腔和嘴巴里喷涌出来。

“我也是吃白面包长大的!我也有仆人从小伺候生活!你以为我不懂女士的餐盘里要剩下食物吗?你为我不懂吗?”暴怒的斯佳丽如同凶悍的雌狮,她尖声咆哮:“可你挨过饿吗?不是为穿上束腰长裙节食,而是真正没有东西吃的挨饿!饿到人想把自己的手吃掉!我和我妈妈,不干活就要饿死!你只要坐着,就有东西摆上餐桌。你竟敢剩?你竟敢剩!”

凯瑟琳已经被彻底吓呆,就连安娜也手足无措。

斯佳丽却越说越愤怒,她使劲撕扯着白面包,把面包捏扁又扯碎,眼眶泛红、厉声追问:“你竟敢剩?你知不知道我妈妈就为这点面粉,一整晚都没有休息?!清晨又要给你准备早餐!你竟敢剩!!!”

“这种白面包,掉到土里我都会吃!”斯佳丽往嘴里塞了一口面包碎渣,流着眼泪问:“你竟敢剩?”

再无话可说,斯佳丽狠狠把手里的白面包摔在凯瑟琳脸上,大哭着走了。

凯瑟琳好久才从震惊中恢复,她哪里见过这种烈度的“吵架”,委屈、恐惧、不甘……各种各样的情绪一瞬间涌上心头。

安娜突然感觉她的脖颈被勒住。

“她为什么欺负我!”凯瑟琳紧紧抱着姐姐,伤心地大哭,泪水把淡妆都刮得花掉,她头发上还挂着面包屑:“她们为什么都欺负我!”

安娜连忙也抱住妹妹,轻拍着妹妹后背安慰道:“别害怕,没人欺负你。”

凯瑟琳哭得更伤心了:“你也不帮我!你也欺负我!”

“我帮你,我帮你,我可是你姐姐啊。”

“我要回家!”

安娜想了想,点了点头:“可以,到时候你就跟着胡安中尉回海蓝吧。”

凯瑟琳的眼泪仿佛洪水漫过大堤,这下彻底控制不住。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哭着在床上打滚,不肯让姐姐靠近她,也不说她想要什么。

“小纳瓦雷小姐没事吧?”爱伦站在门外。

爱伦本来正在西边的园子里摘菜,得到女仆的报信后立刻赶回宅邸。

“没什么。”安娜苦笑着回答米切尔夫人:“小孩子。”

“很抱歉,纳瓦雷小姐。”看到客房里这一幕,爱伦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是我教导无方,我会教训斯佳丽的。请接受我替她向您和您妹妹道歉。”

安娜慌忙摆手:“别,斯佳丽做得没错,您不该教训她,千万别。”

不容安娜解释,爱伦提起裙子施礼,已经转身离开。

她善意地带上了门,房间里只留纳瓦雷姐妹独处。

……

当天稍微些时候,斯佳丽不情不愿地来找凯瑟琳道歉。

斯佳丽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里满是倔强劲,显然是不得以才来道歉。

凯瑟琳也哭得像个小花猫似的,栗色的秀发凌乱不已。

她气哼哼地转过头,不和斯佳丽有视线接触。

“你不需要道歉,斯佳。”安娜代替妹妹作答,笑着安慰斯佳丽:“凯瑟琳就是欠缺一点教育,我觉得你说得对。”

一旁的凯瑟琳恨恨地锤了姐姐一拳。

斯佳丽屈膝行礼,毫无感情地棒读:“对不起,我做错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这算是什么道歉?”凯瑟琳气得几近昏厥。

“好啦好啦,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还想让你给米切尔夫人和小姐道歉呢。”

凯瑟琳扑到姐姐身上,胡乱挥舞粉拳,带着哭腔尖叫:“你去找她给你当妹妹吧!你们都帮着她,你们都欺负我!”

可是不等她有更多动作,就已经轻松被安娜制服。

安娜不算特别有劲,但是比起妹妹要有力量的多。

凯瑟琳说不过,打也打不过,简直委屈至极,又忍不住大哭起来:“你为什么帮外人?妈妈!安娜帮外人欺负我!”

安娜又费了好大劲,才把妹妹哄好。

“说真的,凯特。”安娜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你还是回海蓝吧。如果胡安中尉离开,你就没机会回去了。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留在这里。”

“我走了,你怎么办?”凯瑟琳抽噎着问:“不就剩你自己了?”

安娜笑着说:“我没关系的,放心吧。”

凯瑟琳报复式地用姐姐的衣服擦着眼泪和鼻涕。

安娜长长地叹息一声:“小米切尔女士有一点说得对,这里不是家里、不是海蓝。不干活就要挨饿。外公当年白手起家的时候,不是也很辛苦吗?他不是总给我们讲他十二岁出海学徒,收布、染布、走街串巷卖布的故事吗?”

凯瑟琳气得直哼哼:“外公才不给我讲呢!也从来不给奥莉维娅讲,他只给你讲!他就是偏心。”

“总而言之,我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做什么?你已经见到了m先生,你应该把他带回去。只要你开口,他一定会回去。相信我,只要你开口。”

“他不愿走,我不想动摇他的意志。”安娜摇了摇头,幽幽低语:“我不知道他留在这里做什么,也不知道他这一年多以来的经历,也不知道这里的人为什么尊敬他。但是我想触碰他,我想了解真实的他,而不是沉溺在记忆里的他。”

“满脑子都是爱情的笨蛋,婚姻和爱情是一码事吗?”凯瑟琳又忍不住提醒姐姐。

“反正我不走,但是我想让你回海蓝。你也十六了,该订婚了,总不能离家太久,你的名声怎么办?”

“放心吧,有妈妈在呢!妈妈会能把一切都处理好。”凯瑟琳破涕为笑:“我现在回家,她正在气头上,肯定要狠狠教训我。再说,我想征服哪个男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这里的生活确实太艰苦了,米切尔夫人已经把最好的拿给我们,还是很艰苦。”

凯瑟琳久久地沉默,她思前想后,下定决心道:“我还是留下……我不在乎m先生,也不在乎这破地方,但是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妈妈说我们是并蒂莲,谁也不能离开谁。我不会把你扔在这里的,我可不是m先生那个坏家伙。”

安娜无可奈何地苦笑。

“至于妈妈身边,不是还有奥莉维亚那个小笨蛋?她不会寂寞的。奥莉维亚终于能独占妈妈宠爱,也会很高兴。”凯瑟琳眼睛肿的像桃子,看着姐姐,认真地说:“毕竟,我要照顾你呀!”

……

八月十一日,狼镇教堂恢复了每周的仪式。

过了几天,来了一位校官。

这位校官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大部分时间都在起居室的躺椅上打盹,胡安中尉尊敬地称他为“凡·纳苏中校”。

又过了几天,温特斯回来了。

出镇迎接的皮埃尔注意到温特斯几乎掩盖不住的喜悦:“您见到了谁?这样高兴?”

“等晚一点,我仔细告诉你。”温特斯现在脑海里只有安娜,久别之后又是一场小别,相见的冲动几乎无法承受:“走,咱们先去你家。”

“我也有件大事要向您汇报。”

“不急,先去你家。”

温特斯和皮埃尔纵马向米切尔庄园疾驰,皮埃尔听到百夫长的鞍袋里有叮叮当当的声音。

两人在米切尔宅邸门口停下的时候,皮埃尔忍不住问:“您从热沃丹买了什么瓶瓶罐罐回来?”

温特斯有点不好意思,含混地吐出一个词:“贿礼。”

两人下马,温特斯甚至不等把马拴住,直接大步冲进米切尔宅邸。

会客厅,没人。

起居室,没人。

温特斯一路找到楼上,纳瓦雷姐妹的客房里还是没人。

“人呢?”温特斯瞪着眼睛问皮埃尔。

皮埃尔也大吃一惊:“我也不知道。”

爱伦听到动静,从书房走出来:“蒙塔涅先生,皮埃尔,我们在这里。”

米切尔宅的布局里有书房,但是米切尔家里总共也没几本书。

吉拉德不认字,爱伦都是在小客厅一边做刺绣、一边处理账册,书房也就闲置下来。

温特斯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他笑着向米切尔夫人走去:“您是在避难吗?楼上不安全。等哪天,我给您凿个地下室。”

爱伦也难得开起玩笑,她微笑着回应:“好呀,我倒真想要个地下室做存储间。”

这下轮到温特斯不知所措:“那我明天就带人来凿。”

“您说笑了。”

“纳瓦雷小姐们呢?”

“在书房。”

“在书房?”

“女士们的工作需要一点场地,客房太狭小,我便把她们带到书房来了。”

“工作?”温特斯不解。

爱伦微笑但坚定地回答:“是的,工作。”

书房窗户向南,采光很好。

房内有一方橡木宽桌,还有两排书架,上面摆着米切尔庄园历年来的账册、文件。

安娜坐在书桌前,正忙碌着。

而凯瑟琳依偎着姐姐,百无聊赖地削剪羽毛笔。

见到温特斯走进书房,凯瑟琳突然来了兴致。

不等其他人开口,凯瑟琳柳眉微蹙,抢白道:“m先生,从记事起,我还没见过有账册能像您做得这样差劲。您是让门外那四条猎狗替您记得帐吗?”

小纳瓦雷女士音色柔媚、姿态温婉,但是话语却毫不留情。

安娜不动声色地打了妹妹一下。

皮埃尔轻轻咳嗽,掩饰尴尬,民兵队的账目迄今为止都是由他负责。

“也没有那么差劲吧?”温特斯笑着出言维护皮埃尔。

凯瑟琳却不理睬温特斯,一双杏眼瞪向皮埃尔:“你咳嗽什么?是你做得帐?”

避无可避,皮埃尔上前一步,回答:“是。”

“那请您来告诉我。”凯瑟琳支着下巴,换了个更加慵懒的姿势,问:“账目第一行,[发放军饷,39枚杜卡特]、[买大麦,12枚杜卡特]。这些钱是哪里来的?凭空变出来的吗?而且连个日期也没有。”

“都是蒙塔涅上尉的钱。”

“那您呢?”凯瑟琳又看向温特斯:“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温特斯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答案只有一个:安娜给的。

诸王堡那晚,温特斯从金匠那里兑出一千枚金币。

从诸王堡到狼镇一路花销,外加给老海盗一百枚作为路费,剩下的都留在温特斯手里。

全靠着这笔钱,民兵队才能坚持到现在。

温特斯的脸颊突然变得很烫,他看着安娜,不好意思说话。

安娜也感受到爱人的目光,她一下子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满脸羞红。

凯瑟琳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温特斯,也恍然大悟。

“您……”凯瑟琳盯着温特斯,眼神古怪、眉心蹙起,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原来您竟是吃软饭的!”

书房内一共五个人,米切尔夫人也掩唇轻笑,只剩下皮埃尔不知所云、手足无措地站着。

“我还有点事情,请允许我先告辞。”皮埃尔迅速离开这方是非之地。

“我也不打扰你们。”爱伦也走向房门。

“不可以,米切尔夫人,请您留下。”凯瑟琳赶紧抱住米切尔夫人:“您走了,他肯定会欺负我们两个。未婚男女相处,怎能没有长辈监督?”

爱伦奇怪地看了一眼温特斯,又看了一眼安娜,无奈地笑着,重新坐回书桌旁。

“这笔钱确实是你姐姐借给我的。”温特斯解释道:“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会还的。”

“借给你多少?”凯瑟琳眼睛一眨一眨。

“一千枚杜卡特。”

听到这个数字,凯瑟琳生气地走到姐姐身旁,使劲捏一下姐姐的后腰:“您还没结婚呢!就开始养情人啦?你这败家的坏女人!”

爱伦也微微有些被这个数字惊到。

“别闹!”安娜维持着脸上的礼貌微笑,使劲打了妹妹膝盖一下。

“若是没有纳瓦雷小姐的资助,也没有今天这摊……。”温特斯迟疑片刻,还是用维内塔人熟悉的概念来形容他在做的事情:“……这笔‘生意’,所以你们其实已经是我的原始股东了。”

凯瑟琳闻言变得严肃,情绪逐渐收敛,又戴上[小纳瓦雷女士]这副面具。

她不失礼貌地微笑摇头:“不必,我已经大概看出您在做什么‘生意’了。流血的买卖,纳瓦雷家是不做的。您若是有一天功成名就,别忘记我姐姐帮过你就好。”

“你在说什么呀?”安娜又急又羞,她把妹妹拉到身后,看向温特斯,认真地问:“您的意思是,您的私人财产和这笔……生意的资金是混在一起的?”

温特斯想了想,苦笑着回答:“大概是这样。”

凯瑟琳抢在姐姐之前开口:“这怎么行?公账、私账,怎么能混在一起?”

“要两本帐吗?”

“当然!”凯瑟琳眉心紧蹙:“纳瓦雷庄园的开销,难道还要走纳瓦雷商行的账目吗?当然要有两本账!”

不仅温特斯陷入沉默,就连旁听的爱伦也若有所思。

“一本账和两本账还不是主要问题。”安娜拿着账册给温特斯看:“米切尔先生用的是单列结账法,支出、收入都记在一起。很原始,也很难体现出资产的具体数字。”

“亏您还是维内塔人,连复式记账法也不懂。”凯瑟琳乘胜追击,对着m先生穷追猛打。

其实温特斯还是懂一点的,但他没精力负责记账,便统统扔给了皮埃尔。

安娜轻轻牵着温特斯坐到桌旁,继续耐心地讯问:“我还看到一些很奇怪的项目,[发放耕牛一头]、[发放犁车一副],这些都是白发下去的吗?”

温特斯解释道:“也不是白发给他们,他们到收获的时候会缴纳粮食给我。”

安娜握着爱人的手,轻声说:“我不懂你为什么这样做,但如果是像现在这样白发下去,体现在账目上就是净亏损。一门不停亏损的生意,无论它是什么,都一定做不长久。”

“那我该怎么办?”

温特斯·蒙塔涅,从小到大都是作为一名纯粹的军人被培养。

若是让他训练士兵、上阵搏杀,他绝不会心虚畏惧。可是眼下的情况,他的确不擅长应对。

而且温特斯现在已经没法正常思考,因为安娜正握着他的手,他满脑子都是安娜的体温,脸颊已经不受控制地涨红。

“可以算成借款,这样你的资产就还是平衡的。”安娜尚未注意到爱人的情绪变化,她仔细地讲解:“虽然账目上的净资产会减少,但并不是单纯亏损。”

“但是他们没钱还。”温特斯费劲地回答。

“没关系,可以慢慢还。还二十年、三十年也没关系,利率定的低一点也没关系。对于你而言,你总归都是要发给大家。但是你的负债借贷表上会有所体现。”安娜温柔地望着爱人。

突然,安娜也察觉到温特斯的情绪变化,她像摸到烙铁一样飞快地松开手。

温特斯松了口气,轻轻咳嗽了几下。

爱伦和凯瑟琳或许察觉到,或许没察觉到,但是她们没有作声。

安娜拿起纸笔,开始给温特斯计算:“如果债务能稳定地偿还二十年、三十年。即便年息只有5%,最终的利息也会比债务本身还要多。那这笔债务便是有利润的,甚至可以出售。如果有人愿意接手,你甚至可以用这笔债务抵押出现款。”

“这……这不是成了包税官?”温特斯猛然惊觉。

“你也可以不抵押出去,这只是一种债务的使用方式。”安娜有条不紊地继续问道:“还有另一项很重要的资产,土地。土地是很关键很重要的资产,你为什么要将土地无偿发放出去呢?”

温特斯叹了口气,简单讲了讲新垦地的情况和逃荒难民的难处。

在温特斯看来,新垦地有大片荒地,为什么不允许私自开荒?归根结底是因为利益。

因为庄园主们和新垦地军团的利益,开荒被限制,地价被推高,变相强迫所有无地农夫变成佃农和雇工。

如果允许私自开荒,地价会跌到谷底,各大庄园也不可能再募到长工、佃户——没有农夫不想拥有自己的土地。

这种现状不一定是有人刻意为之,但是拥有权力的人追逐着利益,渐渐演变成新垦地的现状也不令人奇怪。

安娜、凯瑟琳和爱伦认真地听着,尤其是爱伦——她可是一位大庄园主的夫人。

但是爱伦没有为庄园主们辩解,她只是静静地聆听。

这是温特斯首次把自己的思考告诉其他人,他甚至没和皮埃尔说过。

“你认为农夫的利益比庄园主和军团的利益都重要?”凯瑟琳一针见血,虽然她其实不了解新垦地的历史沿革。

“我认为所有人的利益都重要。”温特斯想了想,回答:“但是有权力者不该榨取无权力者的血肉骨髓,他们也是努力活着的人。”

安娜想了想,总结道:“归根结底还是土地,土地永远是重要的资产,对于任何人都是如此。那你可以把狼镇的所有荒地都划入你的账目里。这样,你的生意就有了一大笔净资产和本金。甚至可以进行不动产抵押。”

温特斯想了想,这是光明正大地侵吞新垦地军团财产,不过正是他在做的事情,于是点了点头。

“土地也不应该无偿发放,如果一样东西没有价格,也就不会被珍惜。”安娜轻声提出建议:“土地债务也可以长期持有,也可以带来利润。”

温特斯先是很高兴,但是他越考虑越感觉有些不对。

倏忽,他醒悟了,惊觉他真的逐渐在把一切当成生意来思考。

“不,这样不行。”温特斯心中难过,他伤感地望着安娜:“他们才刚刚走出赤贫的泥潭,难道又要被我压榨到一无所有吗?”

安娜也有些惊讶,追逐利益是人类的天性,她从不觉得追逐利益有什么不妥。

但是利他主义也是人类讴歌的精神,哪怕是崇尚逐利的海蓝人也曾踊跃拿出家产捐献给海蓝。

安娜逐渐有一点点理解了温特斯的想法。她感动,又很心疼。

她想出一个替代方案:“那你可以把土地的价格定的低一点,低到一枚银币也可以。但是不要白送出去,至少应该让大家习惯价格和契约这两样东西。”

温特斯思考片刻,艰难地点头。

安娜贴近温特斯耳畔,难过地说:“亲爱的,没人能拯救所有人……但是我会陪着你的。”

这是她第一次使用“亲爱的”这个称呼。

温特斯仿佛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身体和精神受到的震撼难以用语言描述。

“你们在说什么呢?”凯瑟琳不满地抗议:“还有别人在呢,你们就咬耳朵,也太无视米切尔夫人和我了吧?”

“抱歉。”安娜向米切尔夫人致歉。

爱伦笑着摇了摇头。

温特斯突然认真地问:“安娜,你愿意帮我吗?”

这也是他第一次使用“安娜”这个称呼。

“您在说什么呢?”凯瑟琳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姐姐可是未婚的女士,要怎么抛头露面?你考虑过她吗?”

“我愿意。”安娜笑着点头,但是又摇了摇头:“但是不行,不仅是因为有违礼节风俗,而且会让你的部下以及所有人对你失去敬意。我们仍旧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还受着它的约束。我不想你的声誉因我受损。”

“没关系的。”温特斯露出一排牙齿:“这里我是老大。”

“我只会记账、看账……”

“那也比其他所有人都强。”

“你难道要让我姐姐替你管所有的帐?你想累死她吗?”凯瑟琳心里着急,急中生智想出一个折中方案:“安娜和我可以教会其他人记账,如果你有总账的话,交给我姐姐管就可以了。她也不必抛头露面惹人非议。就算是我妈妈,也不会亲自去记每一本账册。”

温特斯大笑起来,他畅快地笑着,对女士们说:“自从纳瓦雷小姐来到这里,一切都变得特别顺利,就像季风吹拂船帆般顺利。”

温特斯走出书房的时候,皮埃尔没有等在门口。

温特斯在宅邸一楼、二楼找了一边,也没看到皮埃尔。

最终,他在阁楼里找到了皮埃尔。

小米切尔先生正和另一位女士亲昵地搂抱着。

发现有人走上阁楼,那位女士惊慌地跑下扶梯,险些把温特斯撞倒。

温特斯没看清那位女士的面庞,但是看到她头发上束着的黑纱。

米切尔庄园就这样几个人,很容易便推测出是谁。

用黑纱束起头发,意味着她是寡妇。

而庄园里目前只有一位寡妇——麦德林太太,也就是之前被大本汀逼得走投无路的狼灾遇难民兵遗孀。

爱伦出钱帮助麦德林太太付清了税款,又雇请麦德林太太作为女仆,把她和她幼小的女儿接来米切尔庄园照顾。

麦德林太太的年龄比起皮埃尔要大四、五岁,至于长得好不好看,温特斯倒是没留意过。

被长官撞破好事,皮埃尔不好意思地抓着头发,笑着问:“您那边完事了?”

“完事了。”温特斯神色微妙,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皮埃尔。

他在皮埃尔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是过着苦修士一般的生活。

每周上课、执勤,还要给艾克当陪练,经常被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而且一次也没赢过。

生活里的女性只有厨娘和洗衣妇,胳膊、大腿伸出来比他都强壮。

哪有小米切尔先生这样……丰富多彩。

“走罢,咱们回军营。”温特斯叹了口气:“你之前说有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来着?”

皮埃尔系着扣子,一字一句地回答:“黑水镇,愿意提供粮食,请您作他们的保护人。”

九月份,秋粮会下来,主要是大麦、燕麦和豆类。

智力健全的人已经可以预料到,当秋粮成熟时,等待新垦地的将会是新一轮无情的[抢收]和[强征]。

通过口耳相传,黑水镇人逐渐得知蒙塔涅驻镇官的作为。

他们知道了派往狼镇的征粮队被伏击;

知道了蒙塔涅驻镇官把狼镇附近的土匪杀得干干净净;

也知道了圣吉斯谷那场惨案和审判——匪首的尸骸至今还挂在圣吉斯谷入口,震慑着任何心怀不轨的暴徒。

于是黑水镇人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请狼镇的驻镇官,来做黑水镇的保护人。

不仅是土匪强盗手里保护他们,也要从征粮队手里保护他们。

当然,这是一个秘密协议,明面上黑水镇仍旧向热沃丹效忠。

但如果是征粮队被劫走,那就谁也不能怪黑水镇。

“就是这么回事。”皮埃尔有些犹豫:“虽然我们很缺粮食,但是做他们的保护人的话……几乎就是等于与热沃丹正面为敌。”

“好啊!”温特斯纵声大笑:“正合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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