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云起初也被自个儿无缘无故的想到“逃”吓着了,但仔细一想,却越发觉得可能,要知道那个借物报信的可就是一个贼道士,从他那儿出来的东西,多往坏处想也是对的。
滴溜溜转着的琉璃眼儿,向朱妈妈打了个眼色,朱妈妈就会意地抓住了忘语的衣领。气得本想传完话就走却被胖妇人拖住的小道士,嘴里喋喋嘟哝着不满。
三人所处的小巷,是两家院子的夹墙,在不远的地方都开着小角门,不适合问话。周曼云有些为难地看看四周,仰头求助着望向了朱妈妈。
朱妈妈却是嘿嘿一笑,蒲扇似的大手,一手拉着周曼云,一手拽着小道童,大咧咧地带着两人出巷,向前方走去。
在周曼云讶异的目光中,朱妈妈放开了她的手,砰砰地敲起了胡同口一户人家的门,另只手还是紧扣着忘语不放。
门吱扭一声打开了一条缝,朱妈妈的眼睛向下瞥,示意下站在她跟前的周曼云,门立刻开得大了些。
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年轻女人笑着,先伸手把一头雾水的曼云抱了起来。然后,朱妈妈把小道士推进院子,自个儿再闪身进门,大门又立时牢牢地关上了。
被高高抱着,坐在那个开门的女人手臂之上,周曼云一阵儿晕,盯着近在眼前的鹅蛋脸儿,目瞪口呆。
“姐儿!不会吧,这才多久,就把白露姐姐给忘了?”,一只手指轻轻点了点周曼云的脸蛋,抱着她的年轻少妇皱了皱鼻子,露出了一脸欲哭的表情。
“白露!云姐儿估计是被你在这儿出现,吓着了!”,朱妈妈的手拍在了妇人的手背上,看着也不过二十的年轻媳妇,又立时换上了一脸笑,右侧的嘴角显出了个深深的酒窝。
白露?周曼云的神思又一次在惊异中飘到了前世的数年后。那会儿,大约是在她九岁时,的确曾见过这个叫做白露的妇人。
那会儿,曼云是跟着全家到周家祖坟拜祭归来,在周府门口遇上这个妇人的。曼云刚下马车,白露就冲了过来,一口一个云姐儿的叫着,形似疯魔。周曼云惊吓地钻在了高氏的怀里,而妇人也被周家的仆役拉开了,曼云偷眼看到她的一脸绝望,印象深刻。
她问过高氏,高氏含糊地说那是她娘亲原来身边的丫鬟白露,但在周家回霍城前已然被杜氏放了身契,在洛京就直接脱籍嫁了出去,与周家再无关系。
想是现在她的日子过的不如意,又找到旧主家?前世的周曼云和高氏曾这样猜度过,可后来高氏再派人去找她,却没在霍城找着人,也再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白露姐姐怎么也在丰津?”,想着前世的一团迷雾,周曼云的小手试探地摸上了白露的脸,柔柔的触感让白露咯咯笑出了声。
“还不是当初夫人非要……”,朱妈妈想起杜氏的嘱咐和曼云的年纪,嘴里含糊一下混了过去,何况当下时,要紧的是问清小道士事情。
白露住的小院中林林总总,有五六人,有男有女。看着朱妈妈带着曼云来了,就跟春笋一样都冒了出来。周曼云听着他们跟朱妈妈打着招呼,一时目瞪口呆。
原本想找机会开溜的小道士更没得溜了,就只得扯着嗓子喊着,“我还要买药去呢!太晚回山上,会被砍了的!”
一只大手伸到了小道士的眼皮子底下,一把沉稳的男声响了起来,“药单子先拿来!”
一张皱巴巴的纸从小道士的怀里被掏了出来,一个年轻男人接了过去,看了两眼。然后招了招手,院子里另一个男人上前接过,快速地窜出了院门。
小道士挠挠头,不得不撅着嘴坐下,接受着几个人的连番盘问。
忘语在那天半夜里把虚言从周家叫去西湾之后,就跟着一群受伤逃跑的役夫,躲进了丰津县西部的八耒山。在那儿能打山货,也能跟山民换吃食,倒也过得下去,虚言从山中自采草药,偶尔再叫忘语下山来买些,也治好了不少人。
这一次,让他下山来购药时,师傅也就塞了个木桃,交待了要转告的那两句,旁的也没跟他多说。
“就这样?”,周曼云的眼里带着质疑。
“就这样!”,小道士狠狠地瞪了回去。
白露笑着揽住了曼云,放柔了声,对着小道士细语轻轻,道:“小兄弟!你再想想,你师傅这次让你下山前,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小道士本是一脸的傲气,但没过一会儿,转过劲儿来,脸一下子刷白了起来,“山上前几天来了一伙子人,看着挺横,本来和那些役夫抢山货,打起来了。可是,后来说起来,他们中有好些是那些役夫的同乡,是彬州受灾南下找活路的,两下和好了就也在山上住下来。师傅昨晚一晚上都在跟他们谈事,今早儿刚从议事的房里出来,就让我下山买药的……”
“那些西湾闹事被逮住的人,在河工所号枷三日,晒死了两个。其他人被押到了县衙大牢,听说这两天就要送到平州城里。”,说话是刚才管小道士要药单子的男人,叫杜玄霜。
周曼云刚才在一旁听音辨行,八九不离十地判定,白露和玄霜是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刚才,从小两口子与朱妈妈交流的寥寥几句中,周曼云知道了前些天从去西湾打听药方到采药,都有他们参与。
“总不成,他们想劫狱吧?”,朱妈妈咧咧了一句,然后就捂上了大嘴,唯恐自个儿又一次充当了乌鸦嘴。
屋里的几双眼睛相互看了看,流露出的意思,却尽是认同。
小道士的脸儿更白了,眼神儿也变得飘忽不定,恨不得立刻肋下生出双翼,好一气儿飞回八耒山找师傅问个清楚。
“可他们劫狱就劫狱,又关周家什么事?”,边上有人困惑地问了问题。
杜玄霜的脸色一寒,一个接到他暗示的年轻人笑嘻嘻地凑上前了,勾着忘语小道士的脖子,哥俩好似的把他拖出了门。
待忘语被带出去,一张图很快地被打开摊在桌上,周曼云以小卖小的硬凑了上去,目光却先落在了杜玄霜还压在图尾的右手。
那只手修长有力,压在图卷上时拇指微微有些翘起,显出了分明的薄茧。这也是擅长拉弓控弦的!周曼云了然一笑,接着又为自己居然在脑海里用了个“也”字,愕然一惊。
发现小小姐一直盯着图看,杜玄霜微黑的脸庞敦厚一笑,却是将图向着曼云的方向又推过去了两寸。他只比曼云的娘亲杜氏大上三两个月,当年他娘当杜姗姗的奶妈子,就是将他的口粮分出去的,说来也算得上一奶同胞。对曼云,他有着如待血亲的喜欢。
图上画的丰津县城,别的闺阁女儿家可能对这些地理图接触不多,初看时有觉得眼晕。但前世的曼云被那人教着看过不少,所以,很快就找着了方位。她的眼神儿从丰津县衙快速地掠到柳家暂住的柳叶胡同。
杜玄霜的眼底盛满了嘉许,手指也轻轻地点上地图的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点。
丰津县的县衙在县城中轴衙口街的偏东面,这是陈朝以来县衙设立的特色,因为在县衙的左侧,路的西边是城隍庙。一阴一阳两衙门,占了县城中心,而县城隍是正四品,知县多是六七品的芝麻小官,因此要让了左侧的尊位给城隍老爷。
而刚才朱妈妈带曼云买药的大街就在城隍庙的附近,再往南走上二三百米,就到了现在周家暂租的柳叶胡同。
丰津县南临江,所以一直被周夫人这些贵妇人们称为贱民聚居之所的西湾,实际在县城南城门外渡口附近,跟富庶的南城是紧挨着的。
也是如果不是临着渡口,丰津南城怎么会富呢?周曼云的脸上又飞上了一抹淡淡的羞色,前几天困在周家小院里听着虚言道士半夜走了,她还在杜氏和朱妈妈面前随口说过道士夜里从周家院子跑到西湾真是速度惊人的傻话,当时她真当了西湾就该在城外正西。
“我要是那些逃人,一进城先在西南这些个儿有钱人家摆出个放火抢钱的架式,然后再分了人去县衙……”,杜玄霜声音平稳地说着他预想的劫牢计划,有条有理。
“如果只是摆摆样子,让县衙分了衙役来这片来还好,就怕那些贼真抢呢!”,听着杜玄霜说完,朱妈妈长长地舒了口气,如果是过路贼也没啥逃的必要,估计那道士只是谨慎地要提醒注意罢了。
也许这次朱妈妈说对了,真的会有贼来!前世童年记忆里残留的一片血色和奔跑的人影,随着耳边嗡嗡的声音仿佛变得清晰了些,周曼云屏了呼吸想把如同笼着迷雾的一切看得清,随之而来的是脑壳子由里到外撕裂般的痛疼。
“还是谨慎防备的好。只是大哥刚带着大部分人手去了彬州……”,杜玄霜的声音带上几分愤恼。
他的大哥杜玄风本来是带着五十人的一队按将军吩咐暗护着周家南下的,正赶上周家出事的消息传到,就分散了人手安排。两三个回燕州报信,十来个跟着姑爷回了洛京,剩下的就留在这儿守着,只是周夫人一直对杜家有心结,小姐杜姗姗嫌向婆婆解释更麻烦,让他们另赁了小院住着。
可前两天,杜姗姗让他们查探周家大奶奶派去洛京送礼的镖队。派出去的人在苍壁山找到几具周家仆人的尸首,杜玄风接到回报之后,就按小姐传出的指示带了大部分的人手去郴州追查贼踪去了,刚走没两天。
“都只是些役夫灾民!以前也就是伺弄庄稼的老实农人,料也不会狠到哪儿去吧?”,白露轻声细语地宽慰着多虑的丈夫。
“你年岁小,又跟着小姐在京这么些年,有些事都忘了吧?”,朱妈妈不满地哼了哼,“没吃没喝,保不住命,再老实的人也会变鬼。燕州打草谷的羯族蛮子狠,可要是遇上大灾,本府本地的灾民抢粮抢人更跟凶鬼似的!”
再老实的人也会在灾难面前变成鬼……这是真的!朱妈妈说者无心,但那一字一句却连续不绝地轰着周曼云的耳鼓,她的眼前猛地一黑。
“云姐儿!”,朱妈妈一声惊叫,大手伸出抄住了周曼云歪倒下的小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