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山风呼啸。
公鸭嗓活了四十多年,这是第一次感到绝望,彻底的绝望,尤其在这喊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的荒山野岭里。
“几位大哥,我错了,我知错了,我再也不会出现在市场里了,哦不!我再也不会出现在北京了!你们只要能放我回去,我保证一天之内,我们的人从市场消失,彻底消失!放过我吧大哥……”
公鸭嗓戴着头罩,悲怆的乞求,眼泪鼻涕浸湿了面罩,而裤裆也早已被自己的小便弄得邋遢一片。
“真的消失?不和我们猛虎帮抢地盘了?”
杜宾贴近公鸭嗓的耳朵,做最后的确认。
“对对对!我立马消失!我的人也消失!我就算回老家摆早点摊,我也不来北京了!再也不来了……”
杜宾朝自己的同伴使了个颜色,意思是差不多得了,收手吧。
同伴骂骂咧咧上来,一把拎着公鸭嗓的衣领子,拽回了车上,一脚给踹进了汽车的后座上。
方庄,马猴儿无精打采的窝在沙发里,正浏览着网站上的招聘信息,郭英在阳台晾晒刚洗碗的衣服。
张淑萍突然打来电话,兴奋的告诉马猴儿,灯饰城里的浙江同乡会居然一夜之间消失了,整个市场里的商户都松了一口气。
“天明啊,市场又恢复到以前的秩序了,我觉得你能够正大光明的来我们这儿做生意了……”
马猴儿听见这个消息,精神为之一振,对着张淑萍千恩万谢,挂掉电话后,马猴儿欢呼着从沙发上蹦起来,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跑到阳台上,抱住郭英连转了几个圈儿。
郭英被惊得大叫,马猴儿越是兴奋不已。
“老天开眼!天助我也!天无绝人之路!”
马猴儿一口气说出了三个“天”字头的成语,感谢老天对自己的眷顾和恩典。
郭英稳定下情绪,整理一下凌乱的头发,突然问道:“那个同乡会撤的这么突然,会不会有谁在背后有意帮你?”
马猴儿冷静下来,重新坐到沙发上,不情愿的反问郭英。
“你是说,是苏达在背后帮我?”
郭英在马猴儿身边坐下,拉住他的手,“天明哥,你对苏达哥还那么仇视么?万一要真的是他在背后帮的你,就凭你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我一点都不会感到意外。”
“行了,我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了,没工夫陪你在这儿猜谜语,爱谁谁帮我,我只要活好自己的就行!”
马猴儿说完,起身去卧室换衣服,郭英失落的看着,欲言又止。
“气死我了!”
秦怡给苏达打了整整五十分钟电话,话语里充满了抱怨,牢骚和不满。
“你知不知道,那个徐丽丽居然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好过,那个男人还拍了她好多张见不得光的私密照片。下流!两个人都下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秦怡骂道。
“不会吧,这女孩儿要么脑子有问题,要么就是拜金!”苏达在电话里直接给出了定义。
“没错!就是因为他,我弟还和那个男人动了手,差点打出人命!那天要不是我恰巧出现,秦风估计就要被那帮人给绑架走了!这个徐丽丽,简直就是个祸害精!我看见她就烦!”
“绑架?!有这么严重吗?!”苏达哎电话里惊呼一声。
“当然有了,你给我的防狼喷剂和电击器我全用上了,撂倒三个壮汉,才救了我弟。我回到学校里吧我弟这顿臭骂,包括那个徐丽丽……”
秦怡对着手机发牢骚,却听见了电话那边有发动机的轰鸣声。
“苏达,你不在项目组吗?你去哪了?”
“哦,我在去第六监狱的路上。今天是探监开放日,我要去看看小涛……”
秦怡心头一紧,忽然想起还有贾小涛这个名字,而自己最近单位和家里的事接连不断,竟把这个执拗倔强的小兄弟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哦,那你赶紧去吧,多给小涛带点吃的和生活用品啥的,再问问他还缺什么,下次我给他带过去!”
“嗯!放心吧……”
开到市郊后,苏达的车速快了许多。
抬手看了一下表,已经快十点了,苏达加大了油门儿,向第六监狱的方向疾驰而去。
根据标牌指引,苏达停好车,去接待大厅进行了详细的登记和检查,进到了会面室里。
这是苏达第一次“进监狱”,觉得这里面既紧张,又神秘。
会面室里已经陆续有服刑人员和亲属见面。
一名名剃着光头,身穿蓝条囚服的服刑犯从过道深处走来,奔跑着与自己的亲人相拥在一起,哭泣声瞬间此起彼伏,好不感伤。
贾小涛从国道走来,站在会面室门口张望着,一眼看见了坐着的苏达。
贾小涛眼圈一红,一溜小跑儿过来,紧紧抱住苏达。
“达哥!”
苏达用力抓了抓贾小涛的肩膀,笑道:“小涛,壮实了不少啊,这里面伙食还吃得惯吗?”
贾小涛的光头已经长出了一茬儿黑油油的头发,面庞红润,腰杆儿挺的笔直,看起来精神面貌非常不错。
“达哥!你今天不忙了?跑这么远来看我,我挺想你和秦怡姐的,也挺想……天明哥的……”
说起马猴儿,贾小涛还是有些不自然地低下了脑袋,流露出愧疚的神色。
“开心点儿小涛,还有大半年你就出来了,到时候我给你安排个工作,咱重头开始!喏,差点忘了,这是给你带的东西……”
苏达说着把手上的一个大袋子拎到了桌子上,把贾小涛摁到椅子上坐下。
贾小涛打开一看,可乐坏了,里面竟是他喜欢的东西。
两条红云烟,四包德芙巧克力,几双袜子,几条毛巾,另外还有两桶潘婷洗发水。
“知道你喜欢抽云烟,回去也给同室的狱友几盒烟,在里面要学会接人待物。你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太执拗,过于实在和直率,这样容易开罪人……”
苏达依然像个兄长一样,悉心的嘱咐着,提醒着。
贾小涛坐得笔挺,像个新兵一样,不住的点头。
“达哥,我妈身体怎么样?”
“你放心吧,你妈上个月就回山西老家了。老人家身体硬朗的很,心情也挺好,我给老人拿了一万块钱作为生活费,这段时间你不给家里寄钱的话,也不用担心你母亲的生活问题,这些钱在你们村儿里足够开销到你出狱了……”
贾小涛听见苏达对?安排的如此周到贴心,感动不已,眼泪就掉就要掉出来。
苏达笑嘻嘻的调侃道,“都大小伙子了,怎么还说哭鼻子就哭呢,坚强点,让狱友看见了准笑话你!”
贾小涛把眼泪硬生生憋回去,强作出一个笑脸。
“达哥,你和天明哥和好了么?他现在干什么呢?”贾小涛。
叹气马猴儿,苏达心情又变的沉重起来,也故作轻松的答道:“你天明哥他现在还不错,在灯饰城卖快餐,他准备重新开始。”
“哦……”贾小涛想起曾经风光无限的天明哥,被自己的一时冲动给害的居然去卖快餐,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都是我害的他,我连累了怡达公司,是我……我太不懂事儿了!”
这时,旁边一个狱警走进会客大厅,洪亮的喊了一声,“家属们动作快点儿啊,还有最后三分钟时间,下一批会面的家属马上就到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的哭泣声和告别声,门外已经挤满了下一波前来探监的家属,正焦急的朝会客大厅张望。
贾小涛站起身,提着苏达带来的物品,拔着胸脯儿说,“达哥,你回去吧,转告秦怡姐,让她放心,我这里一切都好,也告诉我妈,我会在里面好好改造,早日出来!”
苏达摸了摸贾小涛的脑袋,照着他的胸脯咚咚捶了两下,“走吧!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我下个月再来看你……”
贾小涛依依不舍,朝着楼道深处边走边回头,眼看就要消失在楼道尽头。
忽然,一个穿着蓝条服的犯人走到苏达面前,幸灾乐祸的说了一句,“哎呦!熟人啊!”
苏达纳闷儿,这儿怎么还有“熟人”?
定睛一瞧,原来是光头华子。
华子依旧是铮明瓦亮的标志性光头,只是脸上少了很多的痞气和戾气,多了几分稳重和诚恳。
苏达的心顿时紧张起来,颇感意外。
“你也关在这里?!”
华子淡淡一笑。
“对啊,那还不是托您的福!要不我怎么能在这里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呢!”
华子说着,眼睛朝贾小涛的背影扫了一眼,笑眯眯的问道,“怎么,你也有朋友被关在这儿,那我和他倒是可以互相关照一下了……”
华子这句话无疑是苏达最担心的,凭华子的社会经验和人脉,在监狱里要想整贾小涛,简直易如反掌。
“那是我兄弟,你要敢对他不利,我……我跟你没完!”
苏达贴着华子的耳朵咬牙切齿。
谁知华子微微一笑,“姓苏的,我说关照就是关照,如今我华子也痛改前非了,不再欺负人了,你也别用老眼光看我喽!”
“哎!华子,赶紧走!时间到了!”
一个狱警在身后催促华子。
“好勒,最后两句话啊!”
华子看起来和狱警关系不错。
“我进来后一直在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仔细想想吧,自己以前确实不是个东西,自己干的那些事儿也确实不怎么地道,有点儿伤天害理了。得嘞,哥们儿,咱俩算是不打不成交,七年后,我华子出来还是一条好汉,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吱声……”
华子说着,和狱警一起走进楼道,消失在深处。
苏达看着华子的背影发呆,他实在想不到眼前这个华子,就是以前骄横跋扈,为非作歹的那个光头流氓。
他到底是在给自己演戏,还是真的痛改前非了,苏达心中依然没底儿。
想起贾小涛和华子居然关在同一所监狱,苏达的心更加纠结。
“要是敢对小涛不利,我穷尽手段也要报复你!”
苏达在心中暗暗使劲儿。
蓝湾国际。
刘海娟拿着鸡毛掸子,坐在轮椅上正吃力的掸着阳台窗台上的灰尘,直呛得的自己连声咳嗦起来。
“真够脏的!这哪儿是北京啊,张家口也没这么大灰吧!”
刘海娟皱着眉,捂着嘴发牢骚。
茶几上的电话剧烈的响了起来,吓的刘海娟鸡毛掸子差点掉地上。
“吓死人了!谁啊这是……”
刘海娟摇着轮椅过来,举起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说话声,刘海娟听得渐渐张开了嘴,惊讶的合不拢,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赶忙两只手一起抓住电话。
“你……你说的是真的吗?!他,他现在知道我的现状么?”
刘海娟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沮丧又紧张。
电话里的人又说了几句话,刘海娟赶忙找来纸笔,沙沙的记录了一个地址和电话,对着电话力的人千叮咛万嘱咐。
“你现在可千万别提我,我现在这个样子……唉算了,都一把年纪了,回头再说吧!谢谢啦,谢谢!”
刘海娟颤巍巍的挂掉了电话,靠在轮椅上长出一口气。
看着茶几上的那个地址和电话,刘海娟的心依然跳的剧烈,甚至还有点眩晕感。
此刻,她的脑海里只是无限重复着一个人的名字:赵恺。
刚才一个内蒙老知青打来电话,告诉刘海娟,说是已经找到了赵恺在内蒙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而且保证千真万确,万无一失。
这个消息对于刘海娟来说,无异于是一剂强心针,药劲儿之猛烈,足以让她失眠若干天,兴奋半个月。
赵恺,这个魂牵梦绕了几十年的名字,曾经是那么的遥不可及,遥远到天边,也许比天边还远,可此时此刻,这个名字却突然变得触手可及,甚至自己动动手指头,拨出去一个电话,也许就能和久违的那个人通上电话,听见彼此的声音,一种跨越了几十年时空的声音。
内蒙,那个曾经洋溢着一张张纯真稚嫩脸庞的草原,曾经激荡着革命与奋斗激情的天地,此时又波澜壮阔的浮现在刘海娟的脑海中,翻滚着,激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