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栀跟在带路的人身后，一路上跑得踉踉跄跄。既要回头留意有没有鬼差追上来，又要注意不被障碍物绊倒，逃亡的路上充满了风险。
好不容易跑到一座庞然大物前，前面的人放缓了步伐。
她随即驻足，终于来得及喘上一口气。
那人面朝向她，耸耸肩，大概想表示自己只能送她至此，不得不止步。接着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催促她快点上路。
他的样子与之前在照片上见过的相差无几。能在这里遇见这个人着实出乎意料。
“帕嫩，谢谢你了。”她诚心鞠了一躬。
略一踟蹰，而后低敛了眼眉道：“苏丽亚和奶奶都过得不错，你可以安心了。”
男孩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最后只是朝她仰头一笑，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倔强的背影抬手挥了挥。
宁栀目送着他远去，深吸一口气，这才打起精神面对眼下的难关。呈现在眼前的是类似黄铜制成的高墙，通天入地，曲折蜿蜒。从起点出发，不断地分支出岔路，忽分忽和，前堵后通。有的是死胡同，有的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往左往右或往前，全凭自己的一念之差。
又是一个转弯，她发现再次绕回了入口处。此情此景与不久前在太鲁阁山中遭遇的如出一辙。
小时候每天放学一回到家就会打开电视，追《封神演义》的电视连续剧，为此没少挨过批评，但她还是被里面的各式阵法吸引得目不转睛。各大天君的十绝阵，武王伐纣时可以把人变成雕像的九曲黄河阵，通天教主的诛仙阵和万仙阵……几乎所有阵法她都和幼时玩伴演练过一次。
宁栀再次肯定了心中的想法。就像小时候玩八卦阵迷宫一样，她现在也陷入了某个阵法之中。她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影子在黄铜墙上不断重复、交叠，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尽头，心中不禁烦躁起来。
环绕着盘旋而上，铜墙好似永无止尽。这时候她留意到了，铜壁上似乎都刻画着些许纹路，隐隐不大惹人注目，乍看之下还以为是泛起的渣滓。但是每面都有着同样的纹理，这也太不寻常了吧？
她后退几步，背部抵在身后的铜壁上，拉长了和面前这一块的距离。眯眼细视，黄铜上隐隐约约映着的轮廓逐渐清晰，竟与适才在棺底见到的图腾别无二致。四肢着地，爪牙锋利，身体好像包裹着一层盔甲，似龙又不似龙的异兽形状……到底在哪里见到过呢？
宁栀灵光一闪，记起来了，是家里的墙壁！玉石刻的浮雕正是这只张牙舞爪的小兽。
那么事情就明了许多了，这和梓音的家世有所联系。想到这里，她的心头涌上一阵巨大的喜悦和震撼，接着又被随即而来的沮丧湮没。
知道这些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照样被困在这里。梓音在的话，拿上占风铎应该会有办法吧……
等等！
是幻觉吗，她竟然听到了占风铎清悦的响声。旋律单调，隔几秒钟响一下，仿佛有人有规律性地在摇动。
玉叩能旋止，人言与乐并。繁音忽已阕，雅韵诎然清。
柊裴，是你在用占风铎引路吗？
那玉片相撞之声似是抚慰了不安的情绪，她平和了呼吸，循着铎声慢慢摸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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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面上的茶水依旧热气腾腾，两边的椅子上已经没了人影。透过后面的玻璃，可以看见稍长一点的男人倚在露台栏杆旁，徐徐吐出一口烟圈，连大半截烟灰掉落到拖鞋上也浑然不觉。
“好烟与次烟的差别，决定于其到达喉头一瞬间的快感。烟之佼佼者，入口香气浓郁，余味则纯净无杂。”说着他掰开滤嘴，扯出烟丝缓缓揉搓。“像这样，烟丝粗细一致，松紧均匀，一看便知道是机器生产出来的。”
年轻的那位，站在他身边，远眺着灯火通明的小山城，沉默不发一言。
中年人接过他捏在手里的杂志，随意翻了翻。“你说得没错，我的确认识吴老师。当年读研时，我曾经在他的研究中心待过一阵子，担任过一段时间他的副手。吴老师对学术的严谨态度与追求，是我们这些晚辈无法望其项背的。由于理念上存在一定的分歧，毕业以后我很快便离开了研究所。后来听说吴老师犯了某些原则性错误，不得不远走他乡，至此失去了与他的联系，心里多少还是有一些遗憾的。”
林沐华微微蹙眉，“我只听说他是因为身体欠安才赴美休养的。”
“呵呵，对外说法嘛，自然要统一口径了。”
“不知他犯了什么样的原则性错误？”
丁教授瞄着他，口中若无其事般吐出两个字：
“间谍。”
林沐华身躯不由得一震。
似是早早预料到了他的反应，丁稚一点也不吃惊。“老师一生追求极致的科学，殊不知这种极端的理想演变到最后，就成为了反科学。”
“他信了邪教？”
“这么说也不对。”丁稚双手支撑起身体，从栏杆内俯视着楼下熙来攘往的人群，如蝼蚁一般渺小。“这个世界上，有人相信命运，有人相信奋勉，有人相信信仰，有人相信科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不能因为一个人的世界观与主流不同，就将他定义为错误的。就像我信奉石油能够救国一样，吴老师只是选择了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理解这个世界而已。”
“他是如何理解的，把机密出卖给别的机构还是别的国家？”
他拂首，“我所了解到的消息少之又少，仅仅知道这是一个有分工有协作的组织。在他们的认知里，世界起源于九龙文化。”
“相传盘古开天辟地之时，龙王派九子掌管各地，各司其职。龙子化为九州，缚于物身，依凭而存。后至元末明初，天下生灵涂炭，玉帝为平大乱，派天神转世为谋士刘伯温，与龙九子合力辅佐朱元璋打下江山。朱棣篡夺皇位后，借修筑紫禁城之名，用刘伯温的斩仙剑号令九子协助自己安邦雄霸，并施计将九子之一的赑屃镇于碑下，寸步难行。龙九子见状，不忍抛下兄弟，决意留在人间，但从此以后再也不现真身。明成祖心思费尽，最终换来的，不过是九座塑像罢了。”
“这倒是第一次听闻。不过传说就是传说，难道吴宏文这么大把年纪还能被这个洗脑？”
丁稚捻灭烟头，正欲作答，冷不防听到一阵短促的震动音，表情登时沉了下来。
“喂，小子，我说过要关机的。你不会在录音吧？”
林沐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面色同样不虞。唯有他清楚，这种特殊铃声既不是来电也不是短信，而是他为了以防万一，在家里设置的紧急开关被触动而发出的报警提示，直接连通他的手机。
警报在这个时候响起，只代表一种可能：
梁梓音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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铎声在一处地方断了下来，歇息片刻，重新响起。声息传到她这里时，已经微弱到快要被风吹散了似的。
她的脚步无比虚浮，但是心中的信念不断支撑着自己，不要放弃。
黄铜墙上除了她，这回还映照出了另一个身影，手执檐马，腰杆挺直。虽然触摸不到他的身躯，但是她坚信，迷宫的另一头，此时一定有人温柔又耐心地在谆谆诱导：“宁栀，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嗯，我一点也不会畏惧。因为我知道，只要跨过眼前这个障碍就能再次与你相逢了。
她向声音的发源处奔跑过去，周围的铜壁一面接一面消失不见。
出口处的光点愈来愈大，胜利如同就在前方，她不知疲惫的身体摆出机械化的幅度，奋力向前冲去。
……
宁栀抬起眼皮，发现自己侧身卧在一张雪白的病床上，身上穿的是医院的病号服。大脑仍然在嗡嗡作响，绷带把全身裹得像一个木乃伊，浑身骨头仿佛都要散架了。她摘下氧气罩，试着抬了抬手，又抻了抻腿，太好了，还有知觉，不是半身不遂。
她又尝试着坐起身来，这回牵扯到了后背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直直摔回到床板上。
我去，真的好疼！
正当她难受得要在床上打滚时，猛地听到咣的一声响动，铁盘跌落在地上的声音。
门口随即传来一道惊呼：“你醒了？我的天——”
宁栀尴尬地调整回原来的躺姿，只是不再让自己屁股朝天。“杜小莹，你别那么一惊一乍的行不行……”
剩下的话她没来得及讲完，因为对方早已冲上来紧紧箍住了她的脖子，泣不成声道：“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真是太好了……”
她推了推，没有推动，闷闷的语调只好从结实的臂弯里传出，“杜小莹，你快要勒死我了……”
好不容易把她和自己分开，杜小莹俨然已是一副鼻涕人的模样，宁栀想笑又不敢笑，委婉地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
“以前也不见你这么待见我啊，怎么救了你一次整个人待遇都变了，真让我受宠若惊。”
“你是不知道你刚从山里出来时的那个情况，你男朋友远远看上去就像抱着一个血人。我那个没眼力见儿的愣头青老公看一眼就嚷嚷说肯定没救了，气得你男朋友差点和他拼命……”杜小莹边擤鼻子边抽抽搭搭地说：“后来你被送进了ICU，观察了足足有两天才被推出来，我多担心你就这样一睡不复醒了你知道吗！”
有这么严重吗？宁栀瞧了瞧自己身上的伤口，绷带包得严实，也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但是就她此刻的个人感觉而言，肯定没有杜小莹口里说的那么恐怖，莫非是麻醉劲头还没有过去？
她晃了晃还在抹泪的人的胳膊，“唉，柊裴呢？”
杜小莹愣了几秒，然后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她男朋友，面色有些悻悻。“他见了我一直没什么好脸色，起初我一靠近就恶狠狠瞪过来，那架势感觉马上就要活生生剥了我的皮一样。后来怕他一直没合眼把身体弄垮了，医生护士好说歹说才让他答应了和我轮班倒照顾你。”
言及至此，她吁了口气：“宁栀，我有时还真挺羡慕你。别看平时闷声不吭，看人的眼光可比我准多了，是要做大事的人。”
“你少瞎扯。”宁栀嗤笑，“不要说我了，你跟那博士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杜小莹仰天长叹，“能怎么办，婚姻就是一座坟墓，再怎么情比金坚，激情满涨，过不了几年就消磨殆尽了。”
“少找借口了，不就是当初想嫁个绩优股，结果又忍受不了平凡的日子，生了绮念吗？日子过不下去就不要强凑合，背着人家跟别人眉来眼去算什么事，你别让我看不起你。”
“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杜小莹破涕为笑，“别人向来都是劝和不劝分，哪有像你这样的。”
“那些俗语都是瞎扯淡的。”宁栀轻描淡写道：“早看出来了，你们不是一路人。”
“宁栀……”她蓦地开口唤了声她的名字。
“干嘛？”
“……真的对不起啊！”杜小莹愧疚地低下了头，绞着裙角。“我那个时候做过的混事……现在想想都很后悔。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我一定……一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宁栀一时半会儿居然想不到该接什么话。
“那阵子无论是动画还是电视剧都流行冰山男，你哥哥就属于这种类型，外表看上去冷冷的，可实际上却很细心也很体贴，虽然经常不给我们看电视，但总是会悄悄放一点零食在桌子上，故意让我们发现。”她咽了咽口水，下定决心把隐藏在内心许久的黑暗揭露出来。“我非常……非常地喜欢他，有段时间连做梦都会梦到他。我知道他眼中从来没有我，可是没关系，只要能遥遥注视着他我就满足了。所以我经常去你家找你玩，甚至故意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为的就是能引起他的关注……”
她自嘲地笑了笑，“是不是很贱？即使当初一点也不喜欢你，还是可以摆出亲密无间的模样，我自己都很厌恶这样的自己。”
她不敢抬起脑袋，怕见到病床上女孩失望的表情。屏住呼吸等待她的答复，半晌才听到回音。
“你骂过我，我也打回了你，咱们算是扯平。朋友无论如何是做不成了，倒也不至于闹个鱼死网破，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说着说着，她拍了拍杜小莹的手背，“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我又要打人啦。”
“你这个人……”杜小莹的眼泪又吧嗒吧嗒落在了裙子上。“总是这个样子，才让我一直又爱又恨……”
——你的光芒太过温暖，令我自惭形秽，不敢正视自己的影子。这样的我，也值得你舍命相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