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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她随晚霞去(1 / 1)

催/泪弹的时效过去后,宪兵队和巡捕房的各位一个个又恢复了生龙活虎。他们掸掸尘灰,整理整理装束,正准备惩治下不知好歹的支那人,乍然听到尖锐的哨子声,楼下发出一阵骚动。

副总监撑着花瓶栏杆向下望去,顿时吓得鸡皮疙瘩都立起——制服部竟然也来了!

巡捕房里的利益也错综复杂,素来以制服部与便衣部各执一派。便衣部为了抢功,这次被鸠山买通,欲助他一臂之力。然而制服部也不是吃素的,接到电话报警后立即展开行动,虽然及不上有备而来的便衣部速度,到底还是龙头老大,既然出面就没有让宪兵队在他们地盘上继续耍横的道理。

便衣部灰溜溜地往后退了一步。

督察长往地面重重敲了敲警棍,“法租界的地盘,谁敢肆意撒野?”

鸠山这时候不得不出面:“长官,我正在调查一件凶杀案。”

督察长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法租界和日租界虽只有一道之隔,可不代表有些事务你们可以替我们办。”

“……是。”鸠山自知理亏,心道事情办得也差不多,尽管跑了两个,可只要把这二位带回去,不愁引不出他们。他做了个手势,准备收队。

“等等,”督察长叫住了他,“按照规定,你们必须办齐手续,才能从这边引渡犯人。”

鸠山气结:“死者是日本人,也是我的挚友,南里龙之介,而嫌犯——”他指了指沈纵,“就是这位沈先生!”

“规定就是规定,我也没办法。”督察长摊摊手,摆出无可奈何状。制服部副总监轻轻扯了扯他衣角,许是怕他把事情闹大,和日本人的关系弄僵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咳咳,”督察长清了清嗓,最终还是退让一步,“如果真如你所说,你也只能带走嫌疑犯,没有资格把他的新娘也一并带走。”

“好,那我就带他。”鸠山心中郁结,只得忍气吞声。

副官上前欲拷沈纵,这时只听一个短促的声音淡然说道:“是我。”

在场的所有人都望过去,“不好意思,女士,你说什么?”督察长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居明玉伸出双手,“杀害那个日本人的是我。”

“……不是她!”沈纵眼圈刹那间就红了,一声巨吼震得青筋横突。

居明玉瞧也不瞧他一眼,笑盈盈看着鸠山道:“就是我。”

“你真有本事……”鸠山也笑了,笑容冰凉和阴森,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唇,像是凌迟,被她狠狠咬到出血。

他并不恼,“进了我的刑讯室,还怕撬不开你的嘴?”说罢转身嘱咐手下:“带走。”

“谁敢——”沈纵头脑一热,被好心的华人巡警一把扯住,暗暗给他使了个眼色。

“王八蛋!你们没有证据,凭什么抓她?”他的怒斥回荡在屋顶上空,久久不绝。

华人巡警毕竟有点同情他,小小声说道:“沈先生,有没有证据,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事?”

沈纵的声音渐渐转弱,无力地瘫软在地,仅靠背后巡警扶持。

居明玉手上戴着手铐,经过沈纵时,脸上仍挂着笑意,只是快速而小声地说了一句话,他听清了。

她说:“Losingchess.”

不愧为多年老友,他霎时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当他们还在法国读书时,闲暇时间会玩会儿国际象棋。其中有一种新颖的玩法,没有一般的将死和王车移位,而是规定两棋相遇时必须吃子,先俘虏掉所有棋子的一方则为输家。

这个玩法就叫做losingchess。

居明玉不喜欢传统方式,反而对这个十分热衷,甚至主动把国王送到沈纵面前,弄得他每次都郁闷不已。她却笑道:“我这叫自杀诱敌,就跟围棋中的千层宝阁一样,先给你一点小利,再将你置于死地。”

她小时候生病了,嫌中药苦不肯喝,还是他连哄带劝,拿蜜饯作诱饵把药灌了下去。小粉人儿捏着鼻子皱着脸,愤愤对他说道:“哼,让我受这种屈辱,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不许胡说,”他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笑眯眯道:“等我长大了就去做医生,一定给你发明出不苦的药。”

“真的?”她半信半疑,翘起小拇指,瓮声瓮气地说道:“要拉钩才作数哦!”

他嗯了一声,也伸出手指。

瞄准一个空当,沈纵从巡警手底挣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旁边的日本军官腰间拔出王八盒子,利落地上膛,干脆地扣下扳机。

“砰”的一声,周围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居明玉的身体已经稳稳倒了下去。

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阖目,眼神温柔且充满着坚定,一如嘴角噙着的笑意。

沈纵手里的硝烟还未散尽,呆呆地注视着她的陨落。谁曾想过,自豪了许多年的枪法,没能在战场杀敌,最后竟然用在了这种境地。

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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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中学的毕业晚会上,她们班表演的是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居明玉扮演罗密欧。

幕布分开,暗黄色的光束打在罗密欧身上,他在参加舞会前忧伤地说:“我实在不能跳。你们都有轻快的舞鞋;我只有一个铅一样重的灵魂,把我的身体紧紧的钉在地上,使我脚步不能移动。”

饰演茂丘西奥的梁雅茹便道:“你是一个恋人,你就借着丘比特的翅膀,高高的飞起来吧。”

罗密欧拂首:“他的羽镞已经穿透我的胸膛,我不能借着他的羽翼高翔;它束缚住了我整个的灵魂,爱的重担压得我向下坠沉,跳不出烦恼去。”

茂丘西奥劝慰:“爱是一件温柔的东西,要是你拖着它一起沉下去,那未免太难为它了。”

罗密欧:“爱是温柔的吗?他是太粗暴,太专横,太野蛮了,他像荆棘一样刺人。”

茂丘西奥笑了笑:“要是爱情虐待了你,你也可以虐待爱情;它刺痛了你,你也可以刺痛它;这样你就可以战胜了爱情。”

当时的居明玉心想,即使没有主角光环,茂丘西奥也是这个剧本里最令人难忘的角色。他始于趣味,却不止于趣味;对普世价值不屑一顾,却也不属于特立独行;既能一本正经地帮罗密欧分析梦境、侃侃而谈,又会微笑着说出“梦本来是痴人脑中的胡思乱想”。他是一个诙谐的理想主义者,同时也是一个冷漠的现实主义者。

罗密欧死在了对爱情的痴情里,而茂丘西奥却死于对梦想的绝望与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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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纵的下一枪正准备往鸠山身上打,可惜还没对准,就被旁边眼疾手快的副官截了下来,一个铁拳击在腹部,痛得他顿时弯下了腰,马上就有人跑上来狠狠扣住了他的双手,反绞成扭曲状。

督察长愕然:“这是什么情况?”

回答他的只有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天际,绝望蚕食着趴在地上的人的身体,似是刚刚才醒悟自己做出了什么一样。“不是她......”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止不住地抽搐,呜咽的声音仿佛令他回到了蜷曲在母亲子宫里那个小小婴儿的时代,只是面上的神情是那么悲怆,再也找不回当初的春风意气。他哭喊了一段时间后忽地又跪在地上不断地磕起头来,一声比一声重,直磕到头破血流,额头的位置血肉模糊,那副模样连向来麻木不仁的官兵见了都有些许动容。

他嘴里一味重复着一句话:“该死的人是我!”

“他大概疯了。”翻译小小声向曹长呢喃道。

鸠山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里没有回过神,此刻看着地上的尸体和泪流满面的沈纵,面色更加阴郁。“不过是换了个人带走而已。”他亲自上前把手铐从居明玉手上取下,套住了魔怔的沈纵,咬牙切齿道:“我要让你们知道,死和活都不是解脱!”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关于这个故事的结局,有人说以沈纵病死狱中作为终结,有人说以新一代抗团的成立作为开始,看戏的人各有说辞,莫衷一是。但能够肯定的是,居明玉的葬礼举办得冷冷清清。她没什么要好的伙伴,工厂倒闭,家里失了势,未婚夫也落到了日本人的手里,生意场上的狐朋狗友逐渐显露了真正的嘴脸。

最后还是梁家做主给她体面下葬。

摒弃了“入土为安”的旧俗,各地也开始兴建火葬场。仪式从简,既无嚎啕和哽咽,也没有哀乐震天。死者的芳魂已经远去,徒留单调的歌颂又有何用?梁雅茹目送着她缓缓被推入火化炉,见证了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小姐的最终结局,嘴里不由得唏嘘道:“做个好梦。”

她回到自己家,却意外没见到客房床上躺着的人,不由得感到奇怪,“他呢?”

梁仲祺翻了一页报纸,略过触目惊心的标题,天津城这几日的饭后余谈一闪而过。

他淡淡笑道:“与过去道别去了。”

“他答应了吗?”

“谈不上拒绝。这份恩情,他无法不还。”

狗烂儿站在花岗岩砌筑的坟包前,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道是,谁念西风独自凉,沉思往事立残阳。

她的墓干净而简单,像她喜欢的那首诗里所写一样,远离厌烦而嘈杂的大道,柳树俯身于波光,从未收割过的染料木一片金黄。微风浮在上空,呼吸着泥土的芬芳。

注视着墓碑上的字,那两片薄薄的唇瓣颤动了几下,轻轻念道:

“居明玉。”

他垂头,小树枝划拉了几下,深深的痕迹刻在了潮湿的泥地上。

“柊裴。”

柔声低语:“我叫柊裴。”

有从书院下课的小毛头,三五成群结伴走在田垅上,嘴里嘻嘻哈哈念叨着并不明白意思的诗句:“无言薄暮忆旧游,梦醒韶光不肯留。黄沙枯草映残冬,策马红尘一场空。”

重新走上了歪歪扭扭的泥泞小路,他孑身前行,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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