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宁栀去大剧院观赏了一场为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而全国巡回演出的舞台剧。将近两小时的表演很快到了尾声，演到最后一幕，年轻的将领在危急关头冲出蔽棚，炮火声中背影逐渐隐于帷幕之后，唯有一段冰冷的旁白缓缓淡入又淡出：
“我八千健儿已经牺牲殆尽，敌攻势未衰，前途难卜。若阵地存在，我当生还晋见钧座。如阵地失守，我就死在疆场，身膏野革。他日抗战胜利，你作为抗日名将，乘舰过吴淞口时，如有波涛如山，那就是我来见你了。”
灯光亮起，宁栀蹭蹭湿润的眼角，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早已热泪盈眶。
从剧场出来后，她发现隔壁厅竟然还在举办一个小型展览，也是有关抗战主题的。还沉浸在方才剧情里不可自拔的她，于是打算进去参观一下。
展览馆不算大，只有两层，每层占地一百平方米左右。一楼展出的都是摄影作品，有各个老兵站在不同场景里的照片，有战地上的抓拍，也有日本在密苏里舰上签署投降书的一刻……厅里的参观者寥寥无几，她认真品阅了每一张图片和注解文字。
而二楼则是文物展，大多都是私人捐赠给收藏馆和档案馆的物品，玻璃柜里陈列着军服徽章，飞虎队的护身符，驻美大使的手稿，各地华侨寄来的银行汇票，援华空军志愿队的救命簿等等。
她在一幅画前面驻足凝视。这幅油画看上去有不短的年头，色彩已经不再明亮而是有些晦暗，但从勾勒出的线条和笔触仍不难看出画者具备的功力。
画的名字叫作《晚霞》。一片暖色调中，只看飞鸟掠云海，薄雾覆轻舟，红霞染夕空，男人的侧影屹立于橘色夕阳之中，逆光里只剩一个英挺的轮廓。云层和天空形成大片漩涡，靠近边框的位置，黄色的色墨逐渐晕染成浅蓝，深蓝。混沌的状态与底下平静的湖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画框的下方只有一句简短的注释：家姐于天津沦陷期间所作。
“您对这幅画感兴趣吗？”遽然，一名女士在她耳边问道。
“啊？”宁栀回过神来，望了望她，不好意思道：“是的，它的意境很美，画风也很独特。”她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的油画，对此还是有些了解的。
“过奖了。很多人都说它像梵高的《星空》。”
“构图的确有一点。但是怎么说呢，画境里并没有梵高想表达的那种疯狂和悲伤，反倒饱含着憧憬与希望。就我而言，感觉更像是银河系的磁场，蕴含着无限能量。”
“磁场？”
“是啊。”宁栀比划道：“你看这天空和地面的分界线，像不像光的偏振产生的横波？而蓝黄交融的湖面和天边，则是宇宙的微波背景辐射。它们叠加到一起，组成了一个星系磁场。”
“这样啊……”这个逼装得有点大，女士才不会告诉她自己压根没有听懂，只好抿嘴优雅一笑，道：“谢谢夸奖。这是我爷爷的姐姐，也就是我姑婆画的。”
宁栀恍然大悟：“怪不得您会问我的看法。”
女士也莞尔，神色带着几分向往：“姑婆天资聪慧，才华横溢，十七八岁就去了法国深造。看到她的画作被人称赞，我自然也感到荣幸。”接着便又向她介绍了其他几样物品：“这些都是战时爷爷从天津带去香港的，解放后他全部捐献给了抗日历史博物馆。听说最近有展览，我们才借了出来在外面摆几天。”
顿了顿，她神色有些怅然，低声细语道：“只可惜爷爷看不到了。他前两年因为鼻咽癌去世了。”
气氛一下冷却了下来，宁栀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好道：“节哀顺变。你姑婆要是知道自己的画被展出来，也会很开心的。”
“不，很遗憾，”她摇头道：“她没能等到抗战胜利。”
“……啊，非常抱歉。”宁栀此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瞧我，把你的情绪都带低了。”女人回过神来，面上很是过意不去，“不介意的话，我再带你参观参观？”
她欣然应允：“那就谢谢啦。”
回到西关大屋，罕见地没有在大厅里看见林沐华，宁栀移步到别院，刚好撞见树下拿着串占风铎嘀嘀咕咕的二人。
“有新情况？”
还没等他们应答，荔枝已经抢先一步喵呜出声，挥舞着小肉垫在地上滚了几个圈，慵懒的模样煞是可爱。
她问：“看到什么了吗？”
“嗯，”梁梓音斟酌几秒，瞥了眼林沐华，答道：“这次让沐华去吧，他的伤也快养好了。”
“哦……”宁栀叹息，表情有些蔫蔫的。
林沐华面上一片若有所思，弹了下她脑门：“怎么，想去？”
她也不客气地回了个鬼脸：“想去就能去吗？”
他难得没有一口否决，而是委婉地说道：“从你之前的表现来看，我甚是担忧。”
“之前怎么了？不是也顺利完成了任务吗？”
“不不不——”梁梓音摇摇食指，接过了话茬：“小囡你啊，还是太感性了，带入太多个人情绪，过于发挥主观能动性。于工作而言，弊远远大于利。”
宁栀知道她指的是柬埔寨之行，当下有些悻悻道：“好吧，我的确一时情难自禁，不过也没这么夸张吧？”
梁梓音疑惑：“刚回来那几天晚晚坐在石榴树下抹眼泪，还不够夸张吗？”
“……”当场被戳穿，宁栀很是下不了台，梗着脖子继续说道：“那是因为错过了番石榴的最佳结果期，心气郁结，悲从中来，所以有些感伤……”
梁梓音翻了个白眼。解释就是掩饰，说完以后宁栀自己都默默走到一旁抱起了毛茸茸的荔枝。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林沐华并没有对她同行一事过分阻拦。他们在最短时间内火速办理好了签证和入台证，前往宝岛。经过几小时的颠簸后，终于在机场降落。
这次除了大体方位，梁梓音还目视到了一座通体雪白的海边灯塔。台湾的灯塔少说也有三四十座，可开放给游客参观的却并不多，经过一张张图片比对排查，他们最终把目标锁定在了全台海拔最高的兰屿灯塔上。
林沐华和宁栀到达时已是深夜。兰屿是远离本土的小岛屿，然而这个时间点早已没有任何开往小岛的船只。绵绵细雨拂身，他们便在一家民宿落脚，决定歇息一晚再作打算。
台东老宿舍是颇有风情的日式装潢，从里到外都由木材建成，榻榻米上铺着柔软的床垫。老板也是个幽默风趣的人，大半夜不睡觉在吧台戴着耳机打LOL，还给他俩准备了暖身的红糖姜枣茶。听说他们打算前往兰屿后，他便拿出一份时刻表，皱眉道：“现在绿岛飞机停运，每天只有一来一往两班船。兰屿倒是可以坐飞机，不过机舱太小，座位有限，一般要提前一个月订位才行。”
宁栀傻眼：“那么麻烦？”
“是啦，虽然不是旺季，但是坐飞机可以从上空窥探整个岛屿的自然风貌，还是蛮受欢迎的。哎哟，你们来玩怎么能不做好功课呢？”老板叹了口气，马上又将话锋一转：“坐不了飞机还是可以坐船嘛，就是兰屿比绿岛远，大概有两个半小时航程，得看当天的海象状况。”
宁栀和林沐华对视一眼，决定第二天去富岗渔港坐船。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老板打电话咨询码头，确认今天的船班没有被取消，他们才匆匆赶往。天空灰蒙蒙阴着个脸，厚硕的云朵像羽毛一般层层卷积，骤雨忽停忽落，长浪久久拍打岸边，不似一个好天气的征兆。
两个人坐在长板凳上等船，百无聊赖。宁栀仔细研究了一遍民宿老板附赠给她的兰屿地图，最后立志要吃光岛上的椰子蟹和黑猪肉，哦对了，还有芋头沙冰也不能放过。
光是想想就如此心潮澎湃！她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只饿死鬼。
“有点出息，好吗？”高冷如林沐华此刻都忍不住了。
才不管他~眼看着即将开始检票，宁栀去了趟卫生间，恰逢清洁工阿姨正在打扫，她便耽误了片刻，没想到出来时船工都准备收锚了。她赶忙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拂了拂船票，使劲一跃，总算赶在离岸前登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