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站在楼下呼唤一声，二楼屋子里随即传来动静，一个人探出头来。乍看之下大家惊了一惊。
那是一张布满了风霜的脸，埋藏着深深的皱纹，如同皱巴巴的树皮。满头银丝下的眼窝和两颊深陷，嘴唇缩成一团，驼背像小山一样拱起。
老太太疑惑地看着他们几个人，嘴里念叨了几句柬语。
“她问我们有什么事吗。”柊裴听懂了她的意思。
封画轻皱娥眉，“应该是这里没错。你问下她最近有没亲人去世。”
柊裴回答得干脆利落：“太难，不会。”
“你——”封画眼睛一瞪，刚准备发飙，旁边吊脚楼下一位卖椰子的小哥已经忍不住跑了上来，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忙。
一番交流后，得知小哥名字翻译成中文叫贴拉，爸爸是本地高棉人，妈妈是中国人。他目前在金边念大学，学的还是汉语专业，因此普通话特别娴熟。他这次回来主要是参加姐姐的婚礼，顺便帮帮家里的忙。宁栀表明他们是听导游介绍老奶奶家比较贫困后想过来扶持一下的热心游客。贴拉知道以后深表欣慰，告诉他们老奶奶儿子儿媳早几年除雷时被炸死了。十一岁的独孙上个月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意外失足，掉进了鳄鱼池内。现在徒留她一个人住在这栋屋子里，因为眼睛不太好也不经常下楼，相当可怜，周围的人都尽最大可能帮助她。
宁栀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自己所讲只是个谎言，而贴拉却把他们当成了大善人，还热情地向老太太翻译了一遍，邀请他们过自己家吃饭。
“宁姐姐，不要同情心泛滥了，正事要紧。”一旁的封画神色有些不耐，提醒了她一句。
“没有恻隐之心。”有人禁不住讥讽了一句。
封画张开纤纤玉指向后拢了拢头发，含笑道：“这种东西，本人向来只留给自己。”
眼看硝烟弥漫，一场战争又要打响。季禾只好化身为和解小天使，走到他们中间，征求宁栀的意见：“要不我们去鳄鱼池看看吧，说不定有收获呢？”
鳄鱼池坐落于吊脚楼和学校之间的中点位置，贴拉划着艘两头翘起的绿色小船慢悠悠带他们驶了过去。
“学校也是在水上吗？”季禾好奇地问道。
“是啊，新建的学校。”贴拉的词汇量很是丰富，光着脚丫子站在船边上，手里摇动着木浆，比划道。湖上的风有些大，他不自觉提高了音量：“三年前，好心的客人捐赠的。”
“你们村子最近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冷不防的，封画插了这么一句进来。
贴拉觉得这个问题来得有点稀奇古怪，反问道：“能有什么奇怪的事？”
“我怎么知道，你们养小鬼就够古怪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冲，贴拉的脸色顿时不怎么好看。季禾当机立断转移了个话题：“鳄鱼池就快到了吧？”
“前面就是了。”贴拉加快划船的频率，寻量了一下还是觉得不能让人家这么误会，便又解释道：“马上就要到亡人节了，哦，相当于你们的清明节，所以大家都会缅怀逝者。”
“亡人节？”他这么一说顿时勾起了好奇宝宝季禾的兴趣，“要去佛寺里祭拜吗？”
“是啊，”贴拉点头道：“会做上糯米饭和粽子，去寺庙的灵灰塔供奉，整个过程持续十五天左右。”
“这么长啊。”季禾咂舌。
贴拉把船驶到了一个不小的水池边，里面趴着好几条鳄鱼，一动也不动，像段枯木一样。其中有条较活跃的在做即兴表演，背着白绿色的鳞甲，拖着笨重的身体，尾巴像一条粗长的鞭子。它看上去呆若木鸡，行动却十分敏捷，不但能用长吻拍打着水面，寻找着周边猎物；还时不时旋转个九十度，张大嘴巴露出锋利的牙齿，对围观它的游人们作出攻击姿势，吓得小朋友们纷纷尖叫。
“咬死帕嫩的那几条鳄鱼已经被处决了。”帕嫩就是老奶奶孙子的名字。贴拉做了个咔擦的手势，看起来有些伤心。“可能因为他突然掉下来，惊到鳄鱼群，它们才发动了攻击。”
“围栏这么高也会掉下来？”封画怀疑地环视四周一圈。
贴拉摇摇头，“孩子都很喜欢它们，有时还会趴在栏杆上看。”
宁栀定睛一瞧，围栏旁果然竖着一块牌子，用几种不同的语言标注着请勿倚靠或攀爬。从提示牌的新旧程度来看应该是不久前才立的。
“你感觉到了气息吗？”她悄悄问封画。
封画拂首：“没有。不但如此，甚至比刚才在吊脚楼时还要淡了。”
“这样。”宁栀有点失望，看来是不在这里了。
她转念一想，又朝贴拉问道：“帕嫩有去过外面吗？比如说暹粒市区。”
“这个我不太清楚。”贴拉也很迷惑，“不过他爸爸妈妈以前是做游客生意的，后来听说排雷比较赚钱才改行。可能带他出去过吧。”
宁栀说了声谢谢。她想，既然梓音能看到酒店的画面，就证明这是存在于帕嫩的记忆当中的吧。或者是帕嫩死后灵魂还到过那个地方。可是他又为什么要去那里呢？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事情吗？
她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柊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见到一栋呈倒A型浮于水面上的彩钢板房子，底基由无数个蓝色油桶组成，旁边还拴着几艘椰树叶搭建的小船。几个小朋友坐在铝盆里，浮荡在黄色的泥水上，互相嬉闹着。
“那里就是新学校，三角形的帐篷，洪水来了也冲不走。”贴拉介绍道，“你们要过去看看吗？”
众人没有否决。于是贴拉又摇晃着小船划了过去，一路上还有不少划着小船的人向他打招呼，看得出很受欢迎。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脖子：“我是村里唯一念过大学的人，所以大家都认识。”
“原来还是名人，我们真好彩。”宁栀调侃道。
贴拉黝黑的面颊更加泛着红光。“可以进去吗？”柊裴乍然开口问道。
“今天周末，学校不上课，应该可以的。”贴拉心想，外来人就是对一切事物感到新鲜，哪里都要逛逛，生怕漏了些什么。
他将木舟泊到一边，随他们一起登上岸。学校属于非营利组织，义务教学，房顶还是太阳能集光板。内部总共分为三层共六个房间，条件比柊裴住的孤儿院不知好了多少倍。低中高年级各一间教室，一间是图书馆兼游戏房，一间是老师办公室，还有一间是校长的卧室，听说他平时就睡在学校里。房子边上的椰树叶小船充当了茅房和厨房。新学校建立后，学生们连体育课都有了着落：一层跑步跳远，二三层可以拿来跳水。
“贴拉？”戴着玳瑁眼镜的中年男子闻声从一楼的房里走了出来，看到这么多人一时有些愕然。
“这位就是校长先生。”贴拉向他们先容。紧接着又用柬语跟男人交流了几句，大概是在解释他们造访的原因。
宁栀看到他取下眼镜，怠倦地捏了捏山根两侧的睛明穴，文质彬彬的脸上满是遗憾和惋惜。
“校长先生说，帕嫩是一个非常爱学习的孩子，也深受同学们喜爱。”贴拉帮忙做了简短的翻译，“他也以学校的名义给了帕□□奶点钱，可是因为个人能力有限，没法帮助更多，谢谢你们这些好心人的支持。”
顺着他的语句，校长也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眼里全是虔诚。
一番话说得宁栀更加惭愧。这时身后的封画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轻声道：“宁姐姐，我感觉到了。”
帕嫩在这附近？宁栀打了个激灵，望向柊裴。对方会心，朝她微微点头，转身走向外面。
“怎么了？”贴拉不解地看着他们。
“没……没什么。”宁栀扯开话题，又提了些学校历史，开授课程之类的问题，封画在一旁笑眯眯地听着，季禾好奇地东往往西望望，贴拉充当同声翻译，校长则有问必答，相处得十分融洽。
没过多久宁栀借口要去洗手间溜了出来，看到柊裴双手抱臂，倚在钢板墙上假寐。
“见着了吗？”她语气有点迫切。
柊裴睁开眼皮，眼神略微松散，像是刚刚睡醒。“被他发现了，跑得很快。”
“真可惜。”宁栀失望地叹了口气，顺着墙壁慢慢滑落。
柊裴见状，对她说道：“好歹有了眉目，总会再出来的。”
“嗯。”她把头发掖到耳后，“也只能这么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