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坦荡说出刺杀蜀王的阴谋,殷衡却也未露惊诧,冷然笑了笑,道:“韩先生很是谨慎啊。说来说去,你和青派当暗地里的朋友,仍意有未足、心有顾忌。你信不过他们来日愿意看在你以秘宝巨利保全他们的份上,护你性命?”
韩浊宜道:“这是一桩。”却不吐露其他心思为何。
殷衡刚刚举步欲踱,便即领悟,道:“要他们再一次转投阵营,而成为你的属下——”话至此处,忽见韩浊宜颇有不以为然之色,便改口:“成为晋王的属下。如此,你在晋王跟前,便立了一功,等于把蜀宫暗卫和西蜀民间最能号召武林人士的势力,一举拔了起来,赠给你的主公。”
韩浊宜笑叹:“老夫真走了眼了。我还道青派头子有的只是一股横劲儿。”打量殷衡镇定神态,“你在到访之前,已想过老夫会提这条件,早有了该不该让步的计较,对罢?”
殷衡不答这一问,迳自道:“你要青派干大事小事,一概不干我这种地牧羊粗人的事,请你在协议订定后,自己去和青派、和冷门主喝酒谈心便了。我要的只是你们维护青派众人,他们如今身为暗卫,可不比以前当杀手时命贱;刺杀一个王建,更有全身而退的法子。然而,这天下战衅无休……”
“嗯,殷郎这是觉得,青派在我手下吃那口饭,反而会让我带上险路么?”
“不,韩先生,”殷衡摇头道,“请你倚着在晋王手下的见识,凭良心说一句:河东军的战力,比之昭宗皇帝驾幸凤翔、乃至朱温贼子围城那时的岐军,如何?”
韩浊宜一怔,枯指伸出,指着殷衡,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以他的才智,如此发怔实是罕见之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你,你要我……哈,要我解出黑杉令之谜,替你养着那帮家伙,不动他们,要让他们自立门派么!”
时移境迁,韩浊宜在同一间土屋之中,仍不免一刹迷惘:让一群杀手自立门户而甚么也不干,既不向武林门派争雄,亦不替任一位霸主效忠,那算是甚么玩意儿?殷衡此言乃是暗示,李茂贞权势最盛之日,仍需要西旌以争权夺地,以晋王麾下强帅勇将之众,何尝需要?
这个上任青派头子实际要的是青派退隐,在最接近朝堂的地方退隐!
韩浊宜始终不曾真正明白。而在当时世间,亦不会有多少人明白的。即使以西旌大头目江璟之智,骤然听闻此说,亦视作妖魔之论,甚至怒气上冲。
——没有“主公”,没有师尊、掌门,全然的自我自由!
当时韩浊宜心念电闪,见殷衡凛然盯视着自己,立时决定含糊应了再说,便道:“行了,老夫理会得。你打算如何从事?”
殷衡道:“你既有此意,我更加要让冷云痴瞧一眼黑杉令。他失了令牌,眼下战战兢兢,唯恐青派在他门中策变,还敢跟青派谈甚么?我拿了令牌去给他瞧,教他定心。你与他缔盟的条件,我一并传达便是。”
韩浊宜问:“接着便如何?”
殷衡道:“然后…我回家种地去。”
韩浊宜再问:“带着黑杉令?”殷衡不答。
韩浊宜凶相微现,“你要扣下令牌,查察我和冷云痴一阵子,才肯交出?”
殷衡道:“我才将令牌交讬文玄绪,他便起心害自己兄弟,我恨不得当日不曾如此轻信于他。好容易北霆门中闹得不可开交,有个姓司的徒儿谋叛盗令,令牌又被另一个姓康的劫走,我来回追踪那二人多日,黑杉令方始重回我手。而今…我这也是效法韩先生的谨慎罢了,嘿嘿。”
韩浊宜忍怒点头,又问:“冷云痴是个江湖人,划地称雄,与无依无靠的糟老头子大不相同。你怎能说得他动?”
殷衡微笑道:“正因为同是江湖人,才肯俯听我这等草莽野人的建言。”
韩浊宜道:“你要等多久才肯交令牌?”
殷衡道:“你别心急。待我拓下了牌上的花样,先给你送一点过来,咱们一行一行慢慢解。你要冷云痴藉青派之手暗杀蜀王,总得留些工夫给他部署。”
韩浊宜冷哼道:“我连牌子也没见着,焉知你不是从头诳我到尾?”
殷衡拍拍腰间的牛皮袋子:“令牌此刻在我身上。我和韩先生谈得投契,一会儿自然拿出来供君赏鉴。”
当日心中大怒又无法可施之感,韩浊宜也是记得一清二楚。他武功不行,思及对方暗器厉害,明明常居疑的秘宝便在身前数尺,偏偏不能伸手夺来。他摇头道:“王建那厮,要杀得快!现今他最宠的那儿子乱七八糟,继位后我能对付。若是改日立了一个英明的继位之人,杀了王建反倒坏事。”
当时连蜀王王建自己也不知道,不多时他称帝、立太子,太子却与宠臣斗争,兵戈相见,最后被贬为庶人。而另立的太子王衍,其“乱七八糟”比之原太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继位后荒废国事,终于大伤蜀国元气。殷迟与康浩陵皆曾目睹王衍的骄奢无度。
殷衡皱眉道:“咱们青派杀人,要么便堂而皇之留下作案证据,要么灭迹灭个十足。北霆门与成都如此之近,王建一死,境内处处闭关大搜,届时如何造假、如何分批脱身、脱身后如何留下线人作往后的密探,都须计议。你要让晋王趁乱得利,怎生绕开大梁,引诱新任蜀王归顺,两面夹击大梁,也得筹画。”
韩浊宜冷冷地道:“你我所见倒是略同。不过即使得了西川,中间也还隔着一位岐王呢,要夹逼大梁,也不容易。岐王,唔,那不就是你顶头上司的义父,是你主公的主公么?”
殷衡听见他酸溜溜地说起旧主称号,只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韩浊宜再问:“好罢,我即将东返,你甚么时候送第一行拓文给我?”
殷衡不假思索:“重阳之前。若前辈解开了第一行,咱们明春再解第二行。”
韩浊宜又摇头:“说笑的罢?短短时日,你徒步又去西蜀,又去魏州?”
殷衡微微躬身,说:“我不敢在前辈面前称当年勇。不过,前朝天复元年——”
这话却被韩浊宜打断:“你主公不要了,果然连口里说的都换了一套。贵上岐王父子誓言仍奉李唐正朔,李家那黄口小儿还在天子榻上坐着,你这厢就改口称‘前朝’啦!”
听见韩浊宜先前的讥刺,殷衡并没现出异色,不想竟被他这几句抢白驳得一怔。二人夤夜相谈,暗潮不断,殷衡始终神色自若,间或有意无意现出几分轻佻本性;现下自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反而说得他无言以对。
——是了,这班杀手毫无节操可言,哪里有利,便往哪里扑。今天替李继徽杀人,明朝可以帮晋王取下李茂贞父子的头颅。
十多年来,韩浊宜越思索,越自以为明白:如今冷云痴巴结蜀王也好、改投晋王也好,只要出得起重赏,青派便跟到天涯海角。他们效忠的根本不是哪个霸主,而是财帛、甲第、和美馔。
怪的是,眼前这人身属那群逐利之辈,说不要主公便不要,却对同僚情义如此看重。若说有甚么是韩浊宜想不明白的,便是这群人眼中的“义”,究竟为何物?
韩浊宜挑着鸟喙般的嘴角,冷笑饮酒。殷衡半晌才答:“大哥…李继徽和他义父二人,再也不是敝上了。”
那声“大哥”脱口而出,彷佛已经这样喊李继徽喊了一辈子。神情却教韩浊宜难以索解,若说是依恋崇敬,又似透着轻蔑。
韩浊宜听了他语调、见了他神情,心中微微生疑,面上并不露痕迹:“那你现在过的是哪家天下的日子啊?”
殷衡淡淡地道:“乡下粗人,不问年号,就数着粮米收成、牲口生息过日子。”
韩浊宜盯着他又是轻松、又是涩然的复杂表情,道:“如此倒有先民风范了。人家是帝力于我何有哉,你境界更高一层,便没了皇帝,也好过日子。”
殷衡到此地步索性赖皮,眨了眨眼:“甚么风范的,我粗人不懂。”
韩浊宜扯足了顺风旗,毒针被挡回伤己的羞愧才算勉强揭过,慢悠悠地道:“你刚刚说天复元年怎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