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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倾怀 1 宿敌之子(1 / 1)

却说康浩陵那日在北霆门“旦夕楼”黑牢中,见了黎绍之掷下的皮制手环,惊疑不定,蓦地里心中闪过既模糊又坚定的一念,不及细思,便问黎绍之,那手环的主人是谁?

黎绍之凝视他脸,缓缓撤了灯,退开两步,将饭菜放在地下。接着瞥了手上灯火一眼。康浩陵见他右掌提起,似要去搧灭灯火,在地下急捞一把,一团泥块向他手腕射去。这是近日瞎练殷迟的暗器功夫而来,捞地下沙土是捞惯了的,可惜他全无暗器根柢,昏暗中更取不了准头,这一下不过是乱扔一气,没打着黎绍之手腕,却撞上了油灯。

黎绍之一愣,康浩陵已扑了过去,右手权当剑使,“指星式”剑招削出,掌缘划向黎绍之手背。他本意只是阻止黎绍之熄灯,只以驰星剑第一层相攻。黑牢地方窄小,他脚上虽有脚镣,亦能欺到黎绍之身前。

黎绍之虽感莫名其妙,身上的功夫却自然发动,同样以手作刀,以攻代守,反掌斩出。二人以手掌手臂为兵刃,各自转侧斩刺,宛然有驰星剑与列雾刀放对之势。啪的一声,黎绍之一翻掌,拍在康浩陵手腕背面,低喝:“干甚么?动甚么手?”这一招是模拟刀面击打,若二人以兵刃真打,力道可重得多,康浩陵的兵刃只怕难以拿稳。

康浩陵几番要去夺他提灯而无功,只得叫:“别熄灯!”

黎绍之恍然大悟,手臂一抬,手掌如刀势斜斜劈下。康浩陵闪身出拳,仍将一招指星式的刺招,化为指头关节撞穴。黎绍之突然收势,手掌改为在他肩头猛推,一触及他衣服,铁腕甩转,将他往外侧一摔。下颚一扬,提灯从容退开。

这一下可不是列雾刀法,而是瞬间转为拳掌功夫。康浩陵出其不意,对方劲力既巧而沉,他身子一歪,取巧或硬拚皆难以收势,身不由己地腾腾跳出两步。未料他吃亏在戴了脚镣,让脚镣一扯,竟尔跌倒。

康浩陵跌倒的一瞬,陡然明白:“原来他摔我之时,已料准我卸不掉他的劲力,必会向旁跳跃,也必会让脚镣绊倒——”对方之所以退得那么从容,正因他不仅武功高,于周遭环境的拿捏运用,亦高出了自己太多!“高手练的不只是武功招式,更是形势的把握。”

黎绍之好气又好笑,道:“不要我熄灯,用嘴巴讲便是,用得着打架?”

康浩陵甫一跌倒便跳了起来:“这事重大非常,我要看清楚你的面色,瞧你是否说谎。你一熄灯,我便甚么也瞧不见了。”有了刚刚的领悟,这时脚下便暗暗度着脚镣份量,若再动手,便不至于再栽跟头,同时正色盯住了黎绍之双目。

黎绍之只觉这少年一仰脸间忽现煞气,便是当日“弥确巷”比武,也没曾见他露出这等狠状,摇头道:“这皮环的主人,可没有你这么蛮不讲理。”

康浩陵喝道:“他到底是谁!”

黎绍之指着饭菜:“你不先趁饭热吃一个饱?”

康浩陵心急如焚,道:“你别吊老子胃口!”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跟黎绍之学了这粗俗口吻,竟自称起“老子”来。这与他平素受李继徽严教、又在南霄门中位居年幼弟子的谦谨,大相违背,不禁心中一怔。

黎绍之背靠监墙,坐在地下:“你吃了我便跟你说。还有,你能不能小点声!有你这么冒失的么?我那麻…麻…总之你别让老子陪你一块死。”他自称起“老子”来,到底多了二十年经验,比康浩陵熟口多了。而自己居然也有骂人冒失的一天,而不是被大师兄责骂,更是新鲜。

康浩陵登时明白:黎绍之照例麻昏了外边看守的师弟们,但同门师兄弟,麻药想来不会下得太重,自己方才连连呼喝,也不知是否吵醒了看守之人?眼见黎绍之倔得很,非要他先吃了饭不可,自己连日来一天只进一餐,那一餐也只是半个油腻腻菜团,若非仗着底子好,这饥饿早已捱不过,便干脆去坐在饭菜之旁,开始进食。

他心中悬念万千,食不下咽,黎绍之做的这份餐食,无论是难以入口或珍馐美馔,他全然无心理会。只当作服药一般,以清水相佐,将一大钵半生不熟的黄梁饭硬吞下肚,又将一碗不知是蔬菜或甚么的泥糊物事扒进口里,照例供奉的一小条肉干则收到了牢房稻草之下,以备来日之粮,抬头道:“我吃饱了,你好说了罢。”

他进食之间,黎绍之不断注视着他,这时说道:“那手环主人的名字,你已见到了,当真想不起来半点?”

康浩陵早料到他仍要拐弯抹角,想不透这名行事爽直的汉子,怎地每每临到要说此事之时,便这么婆婆妈妈地延挨?“他要吐露的事情,定然严重到连他自己也难以面对。那却是我身世之事啊!”

这么一想,更增急切。他不想再与黎绍之言语往来,无聊兜圈,加上久饥之下饱餐一顿,甚有定心之功,于是不再答话,冷冷瞧着黎绍之一半没入了阴影的脸。

黎绍之点了点头:“我一直见你有些冲动,有些莽撞,原来也懂得定心,这便和你爹有些相像了。只是他少年英雄的气概,你可还远远及不上,多半是南霄门教坏了。”

不知为何,康浩陵似乎早便知道黎绍之要说出这样的话来,事到临头,他脑中唯见空荡,竟不觉得怎么震惊。黎绍之损了南霄门一句,他也不放在心上。手环扔在那边地下,他不必去看,也能回想起上头的字样:“我…我父亲,是你北霆门人?”

黎绍之还未答话,康浩陵又问:“他是…是你那康师弟?是你中秋前夕,在火冢场心暗暗洒酒祭拜之人?”

黎绍之微一迟疑,坦然点了点头。

康浩陵心里说不出地又似陷落、又似踏实。其实他早已猜到了,心中彷佛有某块地儿,早在这段对白之前,便已腾了出来,填满了这个绝难相信的揣测。可他不知自己怎会将幼年之事浑忘了,始终有意逃避,不愿直面这个揣测,更不愿直面这个忘却了幼年、忘却了父母的自己。要到黎绍之亲口说出,才愿去想。不料,黎绍之还未曾道出甚么,他那两句问话,已自管自地冲出口来,自己亦难解其中缘故!

黎绍之在火冢场哭拜的一番话,彷佛又通过西旌那副传音机关,幽幽地传入耳中。康浩陵失神地又问:“然则我母亲是,是,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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