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边一名中年的灰衣门人自始至终未曾后退,他手上缠着层层树皮,在池中一捞,似在试探甚么,听冯宿雪这么说,走上一步,垂头禀报道:“门主,灭去三四盏火,碍不了事。再煮下去,池水性子怕要大变。”
冯宿雪沉声追问:“一定碍不了事?”
那门人恭恭敬敬地道:“小人掌管丹药房多年,从不曾断货。唯可虑者,是这池子数十年来不间断地熬煮,又有许许多多他种药物加在里头,或引动池水药性、或作提萃精华之用,只怕药性翻转,再也压服不住……”略一迟疑,才吸一口气道:“小人早说过,一来制药时不能贪多,二来池水不能长年熬煮添料,两者齐施,日久必成大患。”
冯宿雪盯着这比自己年长许多的门人,掠过一丝不豫之色,道:“你看守火侯,应该知道池水不能滚沸。”
那药房主人说道:“几十年前滚沸过一次后,小人继承师兄的法子,始终是以慢火熬煮,小人日日都到池底亲自看火,未尝有一天间断。门主明察,池水从表面上看,总是甚么动静也没有的。而加到池水中的物事,也都经过小人检查。
然而…然而近年来,这池水的红色,渐次加深。听说师兄管事那时,池水澄清透明;小人初掌丹药房之时,池水是桃红颜色;现今…现今却是鲜血般色了。就怕,就怕池水耐不住这长年的考验。这数月以来时时喷发,便足以警惕。”
他说完这番话,眉间紧蹙,身旁门人手提的绿焰灯照出他额上一丛极深的皱纹。
冯宿雪一言不发。殷迟离她最近,见她褐色眼珠急转,丰唇紧抿,似乎无法反驳,却又不服。
那人又道:“门主年纪还轻,或难想像池水多年来的变幻。小人对常居…对那手札不敢说读得多么精通,但朝朝暮暮守在药房里,许多要紧丹药由这池水而来,小人对池水难以捉摸的性子,还是有些心得的。”
冯宿雪道:“唔,你说我年轻识浅,资历不足。”
那人跪了下去,略略俯首,道:“小人不敢。”
殷迟突地领悟:“康大哥说的西域老头儿故事里,没有提到断霞池,只有韩浊宜买通天留门人的一种药物,听起来倒像是断霞散。看来这是后来才起的名字,那老头儿当智慧长老时,池水恐怕还是清澈无色的。如此说来,天留门人是在玩火,不知池水药性翻转后,会有何祸患?”
冯宿雪哼了一声,道:“那便依你。倘若断货,贵客来时无法交代,却又怎地?”
那药房主人抬起脸,凛然道:“本来断货是决不至于。但池水如今性子转猛,不能以强力镇服,小人却想说,为了天留门满门性命安危,便是断货,也在所不惜。贵客倘若怪罪,小人独自扛下罪责便了。”说着右手向池水一摆,意示甘愿身入断霞池受刑。
殷迟心中叫好:“这汉子脊梁很硬啊!…可惜终究也是身属天留门豺狼之群。不过,未来我盗药取谱、离去天留门时,必有一场大杀,看在他的骨气上,该留他一条命。”
冯宿雪道:“很好!”声调透着明显的愤然。她从池水扫视至长索,又扫回身前的属下,道:“各位请都上去歇罢!老秦,你自领人去池底灭火。”
她话声不响,但石窟中的天留门人集体凛遵,携着各种家生,井然有序地分批援索而上,更不多说一句。
那掌管药房的老秦站起身点了几名门人,忽地又跪下了。冯宿雪耸眉问道:“这又是做甚么?”
老秦并未直视她,面色却是坚毅,道:“小人还有一句话。”
冯宿雪道:“但说便是。又有甚么忌讳?”
老秦斜睨殷迟一眼,颇有怨色。殷迟知他猜疑自己,虽是有心旁听,也不便说甚么,只得别过了眼光。冯宿雪对二人的尴尬只作不见,池边之人陆续散去,除守卫外便是这几人,唯有老秦身后立着四名药房手下。
老秦沉默片刻,才说道:“上个月那批丹药,在池水入炉时,小人便嗅出气息不纯。为了向那…那客人交待,因此匆促炼就,又少了一道火淬的手续。当时门主说,这是不妨的。”
冯宿雪又轻哼一声:“我说不妨,是为你秦先生有积累多年的本事。火淬仅是事后试验丹药纯度,若有差错,也挽回不了,何必多此一举?难道你炼出来的,还有信不过的么?”
殷迟见冯宿雪娇美的容颜上写满赌气之态,她虽年过二十五,刹那间竟像个少女发嗔一般,这倒是极为少见。他心想:“冯宿雪跟这老秦比,年纪还太轻。这老秦自恃资历深厚,想来他二人相互间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阿娘当年也是以一个少女主持无宁门,她有时心血来潮,也曾向我偷偷地埋怨,无宁门的叔伯服的是阿爹,可不是她。阿爹领袖青派时虽年少,行事却厉害,她却是个只会琴棋书画的小女子。”
“唉,阿娘战战兢兢,名为门主,其实是一个庄子的主妇,这十多年来可不知多辛苦!她却半点没有冯宿雪这般骄傲。”
但听老秦一句一顿,肃然道:“小人信不过小人自己!数十年来,每批丹药出炉,无论那是‘神凝’或是‘魄定’,又或是‘断霞散’,小人无不以火淬之法细细检视成色,但有不确之处,立即抛了,再对手下人详加查问炼制过程,以免再犯。”
冯宿雪道:“那又怎样?”
老秦道:“小人虽无缘得见那…那姓常的全部手札,也知道如此大量炼丹,难免疏失,倘若自以为经验老到,便马马虎虎,终须自食恶果。更何况这几年之间,断霞池水性质大变,谁知道进丹炉去的是甚么变种之物?因此小人从不敢自认高明,做事总是要谦虚为上。”
冯宿雪大怒,猛地坐直了身子,道:“你暗指我自认高明?甚么恶果?你倒说说!”
老秦道:“将来哪天,那位客人取了药性不纯的丹药去,吃出甚么后患,回头还不找天留门的晦气?那与交不出货有何分别?”
冯宿雪用力一抿朱唇,眸中怒意更炽。她偏不发一语,要看这资深的断霞池主持之人还能发出甚么过份的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