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念头是:“…倘若炼药房生了甚么变故,山中一乱,连冯宿雪也管不到我,我便有机会下手取丹药、夺剑谱,天留门还有甚么可以拿的,一并取走。这种机缘可遇不可求,随时都能发生,而我得手之后,又须立即逃逸。自此,岂不是海阔天空!但是,要从那地底城逃出,谈何容易?”这念头既动,心里虚了,便不再追问炼药房的详情。
三人站立大草原上,便这么僵持了一顿饭时分。殷迟心忖:“至少得要一个时辰才见得药效,我可没耐性了。小谢服下药丸后并不惊慌,想来真是解药。”举起解药药瓶,往口中倒了一颗药丸,放开二人,在小谢背上用力一推,随即纵身飘开,上了自己座骑。倘若这二人要来动手,自己还是走为上策。
他这一飘行上马,发觉起步之快、远近拿捏之准,远非一年前的自己能及,甚感快意。见到那二人露出嫉恨眼光,心中有些奇怪。想起二人适才破地而出、奔向自己的步法,可谓十分巧妙,但他在天留门多时,对天留门的轻功已是见怪不怪,也辨出那二人轻功练得只是寻常。于是明白:那二人是嫉妒自己。
天留门人均在山涧上练过根基功夫,高下造诣却是各人造化。许多人进境有限,未必去过那大湖练习踏浪,这二人多半还以为他们的师父师兄在教导时藏了一手。殷迟想明白了小谢等人的猜忌,心中冷笑:“你们小时候若是曾被九命伯拿着鞭子赶到空中一条绳索上,半个时辰不许下来,连饭也要在上边吃,也就能练到这样。”
轻功身法一道,便似是剑术刀法的路子,各人练出来的气韵,与各人的性格颇有关连。殷迟的轻功再怎么练到己身的绝顶,或许将来超过了冯宿雪,也不能再现他父亲当年的“灵蛾翻飞”了。父子二人的性情虽说天生相似,但殷迟自幼遭遇凄惨,终年伴着一个郁郁的寡母,心境常带幽怨,与殷衡在西旌青派历练出来的豪放狠决,可谓天差地别——若说殷衡的身法比拟飞蛾的灵动,殷迟毋宁更像阴森鬼魅。当中的分别,却是殷迟这一生无论如何也无缘去对照的了!
殷迟上了马背,展开绢布,画中是一名矮胖无须的中年男子,另一幅绢布则写明城中几处商号所在,以及宋惠尊一年之中,何日要到何处采办何物。殷迟算着日期,瞧向上头“九月初一验金银货、九月初三验瓷货”等字样,心想:
“我的罪人名谱之中没有这个人,他多半是后来才爬上西旌的小头目位子。我杀这人,只是给冯宿雪便宜,却对阿娘没得交待…也罢,少杀一个,多杀一个,有何差别?赤派没一个好人,管他先来后到,横竖是要通通杀了的,多一个人给我试剑也好。”
两名天留门人重获自由,向他怒目而视,脚旁四条大獒伏低身子,又低鸣起来。殷迟作弄这二人,心中全无愧疚,提缰说道:“咱们九月十五再见。”忽地闪过一丝奇异的感受,冲口说道:“…替我问冯门主好,说我记挂着她。”
小谢等二人登时一呆,不知他说甚么疯话?殷迟说后面这句,倒不是绕弯子占天留门便宜,而是实话,心里在想:“你们憎恨我,你们的门主却不一定。”
他对天留门再怎么反感,冯宿雪待他的温柔却在他心头,哪怕那温柔也是为了利用他。这段日子不见冯宿雪,夜里有时反省自己与天留门的牵扯,到最后心思往往飘到冯宿雪的轻吻爱抚之上,管也管不住:“何必等到我十六岁?你要甚么样的温柔,我现下就可以给你。”
他对冯宿雪仅有**,并无爱怜,但始终年少轻狂,一个大门派的门主对自己垂青挑逗,怎不令他感到得意?何况这位门主又是千娇百媚、深谙情趣?
他两句怪话说完,刺杀任务当前、盗药图谋在心,这才觉着一路上的郁闷一扫而空了。冲着莫名其妙的二人微微一笑,拉转马头朝向东南,向蜀京扬长而去。
※※※蜀京成都对殷迟来说是故游之地,亦有极高风险。他今回入城是原本面貌,蜀国悬赏追缉的目标,是他所扮的那个黑脸的中年戏法艺人,而说实在的,他根本乃是逃犯。
他携带化装的物事不多,且无任何幻戏道具在手,唯有无宁门所造的伪户帖。虽则他上回进城,不似康浩陵那样曾在闹市以真面目杀兵生事,然而手上带着两大蜀国重案,一是成都府杀亲军,二是阆中行刺蜀帝,今日重回成都府,却也戒备到了十分。
成都府内,百姓营生的大城与宫城有别。他藏起二尺剑,以本来面目在大城中行走,连日跟踪着宋惠尊与几名小内侍,静待刺杀时机。
途经幽静巷弄内的“闲花馆”,见黑墙白花如昔,墙内丝竹声也与去岁无异,回想这趟回家时钱六臂所言,不无些许感叹:“说起来,那身无武功的妓女阿七,才是我杀的第一个赤派之人。”
他返乡之时,向六臂伯说起毒杀阿七、防她泄露自己身份的经过,六臂伯便述说了阿七的身世,“十余年前,阿七还只是个幼儿,她养母便是个私妓,也是西旌支署微不足道的小探子。那养母十余年前便死了,六臂伯只没想到阿七也走上同一条路。他赞我当机立断,杀得好,阿七虽不是仇人,但涉及自己隐秘,对她也不能容情。阿娘则是对我歉疚,若非姨婆的毒学书籍不全,也不会差点就灭不了口……”
“阿七的家世来历,康大哥不知道则已,若是知道,不晓得要怎样厌恶我。罢了!往后是喜是忧,眼下何必多想?”
他徐徐牵马走过闲花馆大门,心中挂着外边大街上宋惠尊的动态,没再回头。竟不知此刻闲花馆的院内,康大哥也来了成都。二人只有一墙之隔,互不知对方早已进城。
康浩陵手持一只不起眼的劣质瓷瓶,正与凤翔派来之人接头。而那瓶中物事,便是自宋惠尊交给他的蓝色药瓶中分盛少许而来,也是天留门想拦而没能拦成的秘药。
当街杀官兵的两个重案逃犯,不约而同来到了缉拿他们最紧张的蜀国首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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