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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返乡(1)寂寞鬼才(1 / 1)

却说常居疑几枚“冰浸沙”毒针刺得康浩陵半身麻痹,挟着司倚真,深入北霆门后山,在山溪旁布置下失足灭顶的假象,又带着司倚真逃了小半个时辰,才气喘吁吁地放了她,疾声盘问:她在弥确堂外,何敢发出那样的惊人之论?

司倚真看常居疑一脸郑重,对自己几乎是有些害怕,也不由得诧异。她年少识浅,那些话完全是一时兴起、脱口说出,哪里有甚么深意?觉着这老头有些可悯:“他性子顽僻,令我大受折磨,可是他心中的痛苦,说不准比我身受的严重多了。”

当下依着常居疑的几个提问,淡然答道:“我师父是个地方商贾,还很年轻,比冷云痴可小着一辈。家师出世时,老先生已在西域大展鸿图,他又只在南方做生意,名字说出来,老前辈绝不会听过的。他让我学的武功,也是粗浅得很。我那些话,只不过一时的念头,没有人教过我。我年纪小,说话冲动,也不是有意顶撞老先生。”神态不卑不亢,提及武功时,只说“师父让我学”,并不透露真正的师承。

常居疑见她一改顶撞本色,说得如此恭诚,突然叹了口气,表情仍然颇为戒慎,点头道:“你这女娃娃是个识相的。你师父做些甚么生意?家里爹娘又是做甚么营生?”

司倚真道:“我是孤儿,师父收养了我,便如同我阿爹,我家里是开矿的。你别误会,我对矿冶是一窍不通的。连我师父,也只是守着前人的产业,一应杂务,都交给工头打理。”

常居疑瞪视她半晌,大声追问:“你是说,你那些甚么大陶锅、甚么高炉、甚么炎热火场的,都是自个儿胡思乱想出来的?”

司倚真微笑道:“是,都是胡思乱想。”

常居疑“嘿”了一声,叉手评论:“有这份悟性,也很不容易了。可惜啊可惜,这样的人,未来不是被歪理给蒙骗引诱、走岔了道,干出种种大违初心的事情来;要么便是坚持初衷,却不合时宜,为世人所轻贱。两条路都没有好下场!”

他说出这么重的话,椎心刺耳之至,但司倚真只笑了笑,道:“我没甚么可求的啊。且我是女子,没法子去争甚么名利,想来世上没有甚么引诱得了我。若我不做坏事也遭世人轻贱,只求问心无愧,那也没甚么。”

常居疑冷笑道:“无知小儿,大言不惭,长大你便知道,世事哪有这样容易。”

司倚真见他一脸晦气,眼中却透着几分赞许,大了胆子,说道:“明知不合时宜,却其志不改,这才叫不易呢。常老先生,你这一生对此体会殊深,怎么也不勉励一下后辈,却只顾着教训我。”

这话是不折不扣的当面奉承,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终是忍不住一抹俏皮笑意,颊上一个酒窝陷了下去。

常居疑脱口而出:“你怎知道我——”顿了一顿,傲然道:“我不求世人明白我,却也不去勉励后辈走上我这路子。我从前太过天真,曾以自己心中的职志去教诲学生,岂知到头来,反遭唾弃背叛。哼!你们这些聪明娃儿,自恃才高,终将被聪明所误。”

司倚真寻思:“一番心血白费,反遭学生唾弃背叛,那定是伤心得很了,可他看起来气愤远多于伤心。他向康大哥说他的名字含意,说不可轻信世人,他的一副乖戾脾气,说不定半是从这事而来,另外一半,自然是他不知何故,被俗世认为不合时宜了。”柔声说道:“常老先生,你毕生钻研钢铁水土之性,为的是甚么、有甚么抱负,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常居疑冷然道:“我的毕生绝学,尚不在此。”

司倚真更加好奇:“那么却是何事?”

常居疑不答,盯着司倚真:“我问你,你说我铸炼房应当广造器用,切合民需。凭甚么我钻研出来的道理,便要用于制造器物?只知其‘用’,不明其‘理’,这与庸碌工匠又有甚么分别?”

司倚真摇头道:“我没说应当只知其‘用’,不明其‘理’。我是说,倘有人懂得了其中道理,却只知道孤芳自赏,不思应用,那么这些大智大慧,不就白白湮没了?不就等如从没出现在这世上了么——”

常居疑还没听完,已然大怒,叱道:“小女娃竟敢数说我的不是?”

此人喜怒无常,换做一般的少年人,早已反唇相讥,司倚真却平心静气地道:“我是打个比方。”她并非一味地与人为善,实在是这个老翁的言行显得道行深不可测,她修养确实是上佳的,既要摸透这老翁的底细,便不会轻易心浮气躁。

常居疑屡屡对她摆脸色讥刺,见她虽不时顽皮顶嘴,然而那张五官稚气的脸庞,始终毫无怒容,不禁略感歉仄。他不愿直言认错,只喃喃道:“这小姑娘,涵养倒好。”

司倚真一听便知常老翁对她暗感赞许,欢喜之下,不免嘴快:“我才几岁,有甚么涵养可言?只是师父说,有的人脾气急了点儿,或者是心中有甚么不痛快,你跟他急也没用的。师父总说,那是他人的性子,你要改也改不来。”

常居疑道:“哼,你倒很听你师父的话。”疑虑陡生:“她师父不知是何等样人?嗯,一个地方商贾,这样教孩子,说不定只是个猥琐怕事之辈,不足挂虑。”转念想:“但这女娃儿气派雍容,虽与我拗脾气,却没有发火撒泼。她师父教得出这样的徒儿,不像是个庸人。”

他不愿在司倚真面前马上换了和颜悦色,显得自己气消得太快,未免丢脸,隔了片刻,才道:“我坦白说罢,人寿有限,要兼修‘理’、‘用’,谈何容易?一个人一生,往往只能从中选一条道去走。即便如此,受限于天资运气,也未必能有甚么成就。”

咳了两声,打着手势续道:“唔,专研器物之用,也不能说便错了,要知有些高手工匠,每一下锤打、每添一份柴薪,都是数十载寒暑试验的积累,他们心中便像是装着一部无字宝典。你说他们不明器物原理么?那可未必,只不过他们不似读书人,写不出流传后世的书册来,然而说到穷究事物之理,他们的所知,可未必逊于饱学鸿儒,说不定还要更高明些。”

这一番从所未闻的说话,只把司倚真听得心旷神怡,惊喜交集。

她本来已是个对天地万物长存好奇的姑娘,日常来往的婢仆如何能懂她?亲如姐姐的侍桐,只睁大了眼佩服她。唯一懂她的,是智力极高的师父,然而师父城府太深,才不会来与她谈论这些细琐的玩物,小姑娘始终是有些寂寞的。乍然之间,在离家这么远的深山老林,从一个正邪莫辨的异国老翁口中,她听见了自己依稀想过、却想不通的事儿!

她连连点头,暗道:“原来他方才毕竟是试我来着。他心中对高手匠人也是颇为推崇的。”又想:“他胸中块垒郁积,不吐不快。但他将我掳到这儿来,难道真为了听他授课讲道么?这么高的想法,他又为甚么不向冷云痴、风渺月等高手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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