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冢场中,康靓风拜伏在地,久久不语。众门人慑于此景,也无声息。良久,康靓风直起上身,声音已不再颤抖,坚定地道:“多谢师父处置。弟子自己过去便是。”缓缓站起,脚前的土地落了几点水珠,那是胸伤的鲜血在他伏地之时从绷带又再渗出,也有力战之馀的汗滴,均是为了维护北霆门道统与师父尊位而流淌的。
康靓风瞧了那血汗片刻,微微抬起一足,在地下一擦,将血和汗一齐抹去,如同抹去己身与师门的牵连,转身朝火冢便行。
执法门人见康靓风到来,当即上前架住,却迟疑着不去剪除他衣物。康靓风低声对几名执法的师兄弟说道:“不必对我破例。”于是也遭除去了那身平民袍服。
忽然间,北霆门人观冢的队列之中砰的一声,接着匡啷声响,解下了佩刀的黎绍之原地跪落,咚咚叩了八个头,然后面朝门主,一言不发。
冷云痴转脸看着他。火光映照,黎绍之额上沾着尘土,脸侧汗水涔涔而下,牙关咬得轧轧作响,盯着师父。他知道师父不会听进任何求情之言,索性不说。如果这最后的跪拜可以免得小康师弟葬身火冢,哪怕是改为赐他自刎也好,总要一试。
冷云痴随即将脸别过了。刘冈在黎绍之身旁,轻轻扯他起身,黎绍之只是不动,如山的身躯颤抖得厉害。
执法门人将所有死囚拉成一列。康靓风、司远曦、韦岱儿均在其中,韦岱儿哀哀地望了情郎几眼,司远曦眼神空泛,浑然无觉,他一场野心大梦转瞬醒来,受辱之馀,心已比身躯先死去。司韦二人与康靓风彼此绝不互视,彷佛这一世从不曾同门,他们交结的仇恨过于巨大,亦像是下一辈子愿为陌路,否则定必再续冤仇!
那九名投入青派又参与反逆的门人,已拥有青派杀手的特殊气性,逆谋失败亦不懊悔。纵使本来有些恐惧,到了这地步,站在司韦二人身畔,便也挺立待死。但另二名死囚却是较为怯懦的弟子,方才连跪也跪不好,此时面对滔滔火光、腾腾黑烟,软倒在地,直欲崩溃。执法门人只得使劲将他们架起。
或者,这样的恐惧才是人之常性。康靓风和司韦二人,各有各的求死意志,那九名逆党入了青派一年,也早不是常人。
猛听得一声大叫,一名崩溃的死囚嘶声高呼:“多谢师父成全!”拖着脚镣,便向火冢之中涌身跳落,旋即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这单独一人发出的嚎叫,犹如地狱中油锅之鬼的合力哭喊一般。
哭喊声中,另一名原先胆怯的死囚冲到了火冢边沿,却过于骇怖,双腿一软跪落。此囚勉力想靠双手爬行,手臂也软弱不振,在地下蠕动,硬是难以向前。二名执法门人迫近一步,转眼看向刘冈,等待师兄授意将死囚抓起投入火冢。突然间,那蠕动着的死囚跳了起来,灵活无比,向前耸身一跳,便投入了烈火。无人知道他是激动得神智不清,想逃命却奔错方向,又或是终于放弃挣扎,甘心跃落火中?
无罪的门人肃然旁观。广场之上,便只有火焰在秋风中的猎猎声响,与死囚在火冢中的呼号。
康靓风骤然回头,却见黎绍之仍直挺挺地跪着为自己求情。他向黎绍之摇了摇头,望他别再无谓求恳,惹恼师父。专注望着师父的黎绍之却没有发觉,虎目之中淌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事到此刻,江璟眼见妘苓将寡、浩儿将孤,心情却是甚淡,他自己身受的苦事太多了,他的恩师纪映澜师傅,便是死于岳阳门的矿灾大火。那么多爱护过的师弟们,对他照料有加的厨伯、仆人,不过是葬身于另一个“火冢”而已!康靓风这些武者若不曾身入北霆门,在这乱世,只怕命运更坏。各门各派都有惩戒违规门徒的办法,像北霆门这样的门派,若非严刑峻法,也不配得上其门风。只是想起韦岱儿腹中孩儿,便觉不忍,不如及早离去,以免目睹惨剧。
他正要悄然下树,突见韦岱儿从司远曦身旁拔身而起,笔直地升入半空,直有六七丈高!
那非人的升天势态,便如身怀法术一般,又像是她早已死了,化作僵尸。连冷云痴、江璟在内,众人无不惊愕咋舌。韦岱儿自己尖声惊呼起来,众人方知,这怪异莫名的举动并非她所自愿。接着便见她身子在空中斜斜疾飞,摇摆不定,彷佛肢体被甚么物事绑缚了牵着,朝火冢场南边的仓库飞去,尖叫声与脚镣晃动之声,沿途不绝于耳。
众人连江璟一起往南边望去,却见远处屋舍之顶,有一个背负兵刃之人,双手正交互急速拉扯,似在收束一条绳索,韦岱儿便是被这看不见的绳索一路拉扯过去。
冷云痴拔出身边弟子的佩刀,抬手将刀甩出,偏西的月光下,果然隐约见到一条银丝飘飘荡荡地落下。银丝虽断,韦岱儿已被送到那人身侧,站立不稳,跌倒屋顶之上。那人一手抄起韦岱儿身子负在肩头,便似负了一个麻包,翻身下屋,失了踪影。
——那人竟是文玄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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