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木漆门吱嘎一声开了,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
陈行云一身丧服,面色沉静道:“我意,将所有尸骸先请到祠堂。不论他是不是姓陈,既为陈家魂,咱们便给他一个名分。再请法师道士超度亡魂,愿他们早登极乐;
在陈府做工家奴,此次殉难者,一律抚恤白银一百。另,准其在祠堂守灵,出殡时可随行至祖坟;
如今,既然烧的面目不辨,我们也不必硬要认出谁是谁来。不如修大墓,合葬。爹爹娘亲,还有姐姐,若是真有九泉,他们也能有人伺候。而且,也免得那些家眷寒心;
关于镖局事务,我已想了几条。一即刻便在大门挂出牌匾,暂停接镖;二已经接了的镖,便是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也要保质保量送到。爹爹苦心经营了一辈子,总不能他一走,就砸了招牌。大仇得报之日,便是东来镖局重开之时;
至于我,表哥表嫂,哥哥,请你们不要担心。行云长大了,我是陈家次子,有能力担这份责任,请你们放心。”
众人一时呆住了,还是碧落先从里面出来打破沉寂。
她一身素衣,面容有些憔悴,眼睛红肿着,看着众人深深的施了一礼,哽咽道:“回来就好,我们都盼着一夜了,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我叫小二准备一些热粥,大家多少吃一点,然后才好办事情。”
众人没有反对,下马卸鞍,各自忙去了。钟希同看着默然不语的行云,震撼又心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请他节哀。
陈行云点点头,只说:“表嫂你不用担心,我没事。”他动了动嘴角,对还僵立在门口的济云道:“哥,进来吧。先吃点东西,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碧落也道:“行云少爷也一晚上没睡,我们商量许久,觉得还是不要去给你们添乱的好。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济云少爷,请节哀。”
几个小丫头轻手轻脚的摆碗筷,大家都是勉强吃一点,就匆匆准备丧礼了。众人虽然各有想法,但说到底,这是陈家的事。做主的还得是济云和行云。
济云道:“弟弟的主意就很好,就按他的意思办吧。”
众人无异议,行云也不推辞,立刻操办起来。众人看他分派事物,既不装懂拿大,也不推搪畏缩,接人待物很有家主的样子。
钟希同想:也许他从前帮他哥哥的时候,便已经明白了家中利害关系。那些看似无意的关心和问候,绝不是随意为之。他继承了陈四海的宽和正直,继承了陈夫人的谋略手段,足以担起大任。
出殡那天,整个洛阳城缟素遍地,处处是哀戚之声。丧礼一完,行云济云便要告别众人,执意要把手里的镖送完。
出事那晚有两个镖师没有回陈府,留在镖局值班,幸免于难。这次自然跟着旧主,一同辗转送镖。
钟希同本要派一些人跟着,冷易寒却道:“他们兄弟要为陈家挣个脸面,咱们还是不要小瞧他们。”
钟希同细寻思了一番,又有了主意,想想派人去叫碧落。
陈济云正在打点行装,钟希同便笑着推门进来,道:“我就猜你在忙这个,这些事嘛,总还是要女人做的。”
她不等济云回话,便把碧落推到面前,道:“我还有事,你们先忙活吧。”说着一阵风似的走了。
碧落上前将散乱的衣衫取出来,一件件整体叠好,再板板正正的放进去。
济云愣了一会,才道:“表嫂费心了,你帮我谢谢她。其实家都没了,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大少爷,不用人伺候的。”
碧落依旧专心致志的整理着,自顾自道:“这两天迎来送往的,到处跑,你瞧你这衣服都坏了。”说着便取出随身携带的针线,用细密的针脚缝补起来。
济云叹了一声,道:“你不用这样,你……”
“你知道那天我们为什么到客栈来吗?”碧落打断他话,忽然问道。
济云道:“我问过表嫂,她说和母亲有些不用意见,两人争论了几句,她便带着山庄的人和行云走了。她还自责说不应该走,但是我知道陈家的防卫,他们连挣扎都没有,就被人一剑封喉。倘若大家都在,只怕祠堂里又要多立几十个牌位。”
碧落道:“话虽这么说,但我们总是过意不去。其实,当天我们离开是因为……”
她正视着济云,道:“因为白舅老爷想要我去伺候他,我当然不肯,就大声呼救。结果把陈夫人引来了。她一口认定是我勾引白舅老爷,便对我执行家规。夫人看不过,她是为了替我出气才和陈夫人吵架的。我们那天负气离开,说到底都是我的责任。”
济云皱了皱眉头,道:“我也不怪你,你不用自责。何况是白舅和二娘冤枉你,我带他们向你道歉。”
碧落露出一丝苦笑,道:“我不是要听你的道歉,这些年我没少被人冤枉,还在乎多一次少一次吗?”
济云也觉自己刚才的话不太合适,低着头没有反驳。
碧落又道:“我告诉你这件事主要有两个意思,一是并不希望你冤枉了夫人;二是请求你不要把我推开。我受过很多苦,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喜欢的人,请你不要剥夺我这唯一的幸福感。”
“碧落……”陈济云难过道:“我已经不是数日前的陈济云了。以前的那个人无欲无求,一心想和你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可是,现在的陈济云背负着血海深仇,还有一个烂摊子要收拾,有一个弟弟要照顾,有一个‘孝’字要守。我怎么能去谈儿女私情,白白辜负一个女儿家的青春呢?”
碧落不急不缓的咬断了丝线,把针线包一起放进包袱里。起身道:“你既然这样说,碧落也不能勉强。因为你跟那些人一样,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好女人。”
济云急了,道:“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要是和他们一样蠢,让我也死了,和我父亲葬一块去。”
两人都气乎乎的,背对着站着。
过了一会,碧落问道:“如果你当我是好女人,为什么从来不问问我是怎么想的?你有仇,我跟你一起报。有弟弟,我和你一起照顾。有什么困难,我们都一起面对。你守孝,我就和你一起守。难道我连三年都等不了吗?”
济云转过身,动容道:“我当然知道你能等,但是我怎么忍心让你等?”
碧落低声道:“要是我愿意呢……”
济云道:“可是我什么都给不了你。说不定我们要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过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
碧落微微一笑,反问道:“你不知道吗?我最擅长过这种日子了,从前不是天天都这样吗?你不知道我多厉害,我正好让你瞧瞧。”
济云再也不能阻止自己去拥抱她,两个人静静的依偎在一起,好好地说几句贴心的话。
傍晚的时候,钟希同见碧落独自在房里纳鞋底,虽然是极琐碎熬人的活计,她却做得津津有味,嘴角始终带着笑意。
钟希同一瞧立刻乐了,双手一合击了一掌,道:“好好好,姐姐给妹妹贺喜。”
碧落一扭身,嗔道:“说这么大声干什么,人家羞不羞啊?”
钟希同笑了笑,不逗她了。便急着问道:“你怎么还不收拾东西?不是明早就走吗?”
碧落忸怩了下,低声道:“他说他押着镖带着我不方便,还是让我先跟着姐姐,等他忙完了,就来接我。”
钟希同想想,觉得兄弟两个人加两个镖师独自押镖,确实有些自顾不暇。要是再照顾一个女人,的确就是负担了。便劝道:“他心疼你,你可得领情。有我和你姐夫在,还怕他跑了吗?”
碧落扑哧一笑,“量他也不敢。”
第二天清早济云等人就出镖了,众人送到城门口,各自道了声:“保重!”
陈济云行了一段,打开临走时碧落悄悄塞给他的锦囊。上面绣着一朵祥云和一只碧色新荷,他用手抚摸着上面的花纹,心中万般感慨。
打开丝带一看,里面是一个纸条,上面是碧落清秀的小字:
忘了告诉你,姐姐说:“心怀仇恨的人不会快乐”。你不要伤心了。仇,迟早会报。祝安心送镖,等你。
陈济云细细的读了两遍,将字条装回去,妥帖的放好。
兄弟二人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曾一天道:“真想跟他们去,济云公子好歹对我有救命之恩。”
钟希同道:“他不让你去,有他的道理。你现在是我哥哥,你非要去伺候他,他也不舒服。而且,就像易寒说的,他们兄弟要自己保住陈家的名声,我们左一个不放心,右一个想要跟着的,都只会让他们觉得咱们太小瞧人了。何况,济云不也是常押镖?江湖经验总还是有的。”
曾一天和碧落默默听着,没有答话。钟希同看着冷易寒也不说话,便问道:“咱们接下来做什么?”
冷易寒沉思一番,道:“舅舅死的时候,手里紧紧的攥着几根猩红色的丝线,上面有一种腐臭味。”
钟希同心里一惊:“腐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