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深了,入夜之后马氏给玄薇多抱来两床被子,让她和顾澜盖着。贺白卿照旧住进了柳老爷子的房里,炕反正大,睡两个人也不算挤。
玄薇洗好了身子,钻进被窝里,好半天才暖和好了手脚。顾澜晚上又觉着肚子饿,摸去厨房找了俩煮鸡蛋吃进肚子里,这才肯回来钻被窝。顾澜搓了搓手脚,以为玄薇睡了,便轻手轻脚钻进了被窝。玄薇动了动身子,顾澜才发现原来玄薇还没睡着。
“吵到你了?不好意思哈。”顾澜轻声道歉。
玄薇揉了揉眼睛,摇摇头说:“我本就没睡着。也不知怎么的,眼皮子老是跳。”
“眼皮跳?左眼皮还是右眼皮?”
“……右边的。”
顾澜嘬了嘬牙花子:“哎呀,大概是你这两日太忙,没睡好吧。赶紧睡……你冷不冷?我习武之人手脚暖和,给你捂捂?”
玄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顾澜从她的被窝里伸出手脚,钻进了玄薇的被窝。她身上果然就跟小火炉一样,玄薇幸福地眯了眯眼睛:“你身上真暖和……我就总是手脚冰凉,无论冬夏都这样。”
“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跟我比?我可是打五岁就开始练武了,身体倍儿棒!”顾澜眯着眼笑:“你手脚凉,也不用怕。我跟你说,你别看我哥脸上冷冰冰的,可他身上可暖和呢。以后有我哥给你暖被窝,放心。”
玄薇默默缩回抓着顾澜爪子的手,翻过身去不理她。
顾澜嘿嘿笑着,又小声逗了玄薇两句,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会话,便双双睡去了。
过了子时,外头忽然变了天色。明晃晃的月亮渐渐被云遮掩,院子里的树忽而飒飒作响,秋风平地起,这夜转眼变得萧杀了起来。
大周隆运七年十一月初三的这日夜里,乌坝忽然变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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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咣咣……咣咣咣……”铜锣声自远而近,声音一阵急过一阵。不多片刻,柳杨屯寂静的夜忽然被此起彼伏地犬吠打破。
“咣咣咣……咣咣咣……”
玄薇原本就睡得不沉,梦中的她正缝着一个荷包,却怎么都嫌缝得不好。师父坐在一旁,非让她背出《百草医典》第六本里倒数第二页的内容。玄薇手里忙着,急得一头的汗,张口便向吴老求饶,说是让她缝完这个荷包,再来背书成不成。
梦中的吴老忽然变了脸色,站起身来从身后拿出一个破锣,一边敲着一边让她去抄书一百遍。
玄薇急得不行,就这么猛地睁开了眼。
“你也醒了?”
玄薇扭头去看,这才惶惶然从梦中回过神来。
荷包早就绣完了,而师父也早就死了,也再也没人会让她背书,背不出来就抄书一百遍了。
“怎么回事?”玄薇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问向顾澜。顾澜面上丝毫不见半点倦意,表情有些严肃,伸出食指让玄薇噤音。
“咣咣咣…………城破…………咣咣咣…………躲起来啊……”
顾澜面色一沉,立刻掀开被子,一边站起来穿衣服,一边说道:“你听见了没。”
玄薇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事,便被顾澜丢了一脸的衣裳。她下意识开始穿衣服:“听见什么?”
“打更的人,刚才喊的话。”顾澜穿好了衣服,仔细检查了一下身上各处藏着的武器,然后转身收拾自己随身包袱:“我听见几个字,似乎是说乌坝遭袭,让屯里的百姓赶紧往东边山上逃。”
玄薇一听,顿时就清醒了。她赶紧穿好了衣服,随着一起收拾东西。
此时,她们房间的门被敲响:“师妹,澜姑娘,快起来!”
门外是贺白卿的声音。顾澜看了眼玄薇,确认她已穿戴整齐,便打开了门。门外,贺白卿独身而立,背后的院子里,柳老爷子已经开始小跑着收拾东西了:“怕是应了之前的验,乌坝城破,赶紧收拾东西。”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大家都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因着是逃难,所以大宗家当谁都没带,马氏匆匆收拾了许多干粮,胡柳氏收拾好了银子,带着面色惨白的红枣,匆匆忙碌着。
“咱们的车!”玄薇对贺白卿小声喊了一句,贺白卿皱了皱眉,将车放在了院子中央,对玄薇说道:“别管了,赶紧走。”
玄薇望着那些师父毕生心血,心中一痛。她从车里将师父的骨灰抱着,转身跟着贺白卿与马氏他们一块出了门。
门外,柳杨屯整个屯子,都已经醒了。没有谁家点了灯,可慌乱的气氛却感染了所有人。
夜风更厉,柳杨屯西边杨树林子里,枯黄的叶子飘洒一地,将小土坡漫得一地金黄。风一阵紧过一阵,整片林子树叶掉得飞快,发出簌簌声响。柳杨屯一百多户人家,匆匆踩着吱嘎作响的枯叶,往山上躲去。
红枣被马氏抱着,胡柳氏抱着俩包袱,柳老爷子更是背上俩怀里俩,他们与柳杨屯里所有的乡亲们一样,都没有发出任何一句话,只是闷头往山上赶。红枣这是头一回遇上这种事,显得很是惊慌。
“婶子……我怕。”红枣白着小脸,声音里微微打着颤,双手抱着马氏的脖子,缩在她怀里小声说道。
马氏拍了拍红枣的背,她此刻没有功夫哄她,只是匆匆赶路。
乌坝城破,胡人若是屠城,则或许不会这么快越过乌坝,若是不屠城,则大军直接碾过乌坝。这样的话,不仅柳杨屯,顺着乌兰河往上走的所有屯子村落,则全部要遭殃。
她们没有心思去祈祷,更没有功夫去考虑。十几年前乌坝城破的那场灭顶之灾,仿佛悬在所有经历过那一场灾难的人头顶的噩梦一般,让所有人心生寒意。
传言,那一次,乌坝是被屠城了的。所有没有来得及逃出城的百姓,若被胡人发现,全部被杀。血水渗进了整个乌坝城所有街道的泥土里,漫过城门,将西边的乌兰河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
玄薇紧紧抱着怀里师父的骨灰,什么都来不及想。脚下落叶很厚,玄薇偶尔踩空,不出半秒便有贺白卿伸手相扶。她来不及道谢,只扭头去看了眼身后跟着的马氏,提醒她注意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