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难看么?”祐樘见漪乔干呕了一下,顿了一下道。(起笔屋)『*首*发』
“不是,我是想说很……很……”漪乔微蹙着眉头拍了拍胸口,缓了几口气,刚要再说话,然而还没张口就又是一阵恶心,弯下腰干呕连连。
祐樘下意识地就要上前去为她拍抚,然而他尚未动作,脑海里倏忽间闪过的一个念头就令他的神情突然一滞。
极端难得一见的,他怔怔地愣在当场,目光一瞬不瞬地胶着在了她身上。
他的眼眸里浮现出一点惊疑不定,随后滴墨入水似的溶溶化开,渐渐激荡起来,铺陈开去,最终沉淀为唇边一缕会心的浅笑。
他上前扶住她,一边轻拍她后背一边笑道:“看来我这身衣服真是难看得紧,把乔儿恶心得不轻。”
漪乔干呕了半晌,抽空转头斜了他一眼:“我都这样了,你还笑!我最近肠胃好像不大好,总是没什么食欲,不过之前似乎也没有像今日这样干呕得这么厉害……怎会是被你这身衣服恶心的,我想说实在是很好看来着——华贵大气,却又掩不住你骨子里的清隽和润。陛下尽可放心,陛下底子在这里摆着,穿什么都好看。”
“乔儿真是越发会说话了,”祐樘含笑拉着她直起身,温柔地帮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乔儿既是发觉不对,为何不与我说呢?难道是想给我一个惊喜?我这就差人宣太医过来。”
“食欲不振而已,宣什么太医……”
“乔儿真觉得只是食欲不振?”
“那不然呢?还能有什么?”
“譬如说,”他一双温柔缱绻的漂亮眸子里盈满笑意,凑近她低声道,“我们的那个赌约,你输了。”
漪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愣了一下才醒悟道:“你是说……我怀孕了?这……这不太可能吧……”
他笑着抚了抚她的脸颊:“大概是了。乔儿为何不敢往这个上面想呢?我近来太忙了,一些细枝末节处难免顾及不到。可有无端倪,乔儿自己不是应该发觉的么?”
“你、你是说葵水?这个月好像确实还没来,不过我想也可能是不规律……这都大半年了一直都没动静,我最近只是不怎么想吃东西而已诶,”漪乔说着说着渐渐垂下头,“而且,我怕白高兴一场……哎哎,你干嘛?”
祐樘温柔地反手握了握她拉着他袖子的手,笑言道:“差人宣太医过来瞧瞧,看我是不是真的快当爹了。”
漪乔见他叫来了两名在外面守着的内监,仔细嘱咐了几句之后,便让他们快去快回。她无意识地将衣袖攥在手里,一颗心突然擂鼓似的激跳个不停,震得她莫名其妙紧张起来。
祐樘似是平稳了一下情绪,才转回身。他瞧着漪乔一脸紧张兮兮的样子,斟酌了一下,踟蹰着道:“呃,其实……我也会诊脉,只我毕竟不是大夫,怕诊得不准……要不乔儿先让我把把脉?”
漪乔正自紧张,忽而闻听此言,抬头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揶揄一笑:“诶?原来陛下也紧张啊?”
他垂下眸,讪讪地笑了笑:“那是自然。又当爹又赢了赌约,我这可是双喜临门。”
漪乔瘪了一下嘴,正要说什么,却被他拉着坐了下来。她见他起身走到一个圆角柜前,打开柜门后停留了片刻。待他回身折返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缃色缎面的小巧脉枕。
那脉枕里面应是填了香料,他拿得近了便有一股清新淡雅的兰草香幽幽袭来。漪乔发现那脉枕做工极其精致考究,上面细致地织绣着双狮滚绣球的欢腾场景。那一对神气活现的狮子根根毛发毕现,此刻正互相瞪着灯笼大眼跟对方挥爪对峙。
漪乔忍俊不禁地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陛下居然还藏有这种小玩意儿,好有趣——诶?那里还有一个?”她无意间瞥到半掩的柜门后露出的另一个镶着琥珀玛瑙的如意形脉枕,不禁探头看了过去。
“那个是玉石做的,眼下用的话我怕会有些凉,故而特意拿了这个。”祐樘轻轻拉过她的手放在脉枕上,笑着随口解释道。
合着他冬夏各备了一个?是给他自己准备的还是给她准备的?漪乔怔了一下,不由在心里嘀咕道。
祐樘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那点小心思,只敛了敛容,动作娴熟地分别搭三指于她的寸、关、尺三部上,眼帘微阖,开始凝神切脉。
漪乔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面前的人,目光中满是好奇和探究。虽然他平日里温柔浅笑的样子宛若微醺的和风,足以令人陶陶然,但她更喜欢看他聚精会神做事的样子,那是他尤引人注目的另一面。
“乔儿。”突然,他出声抬头,打断了漪乔的思绪。
漪乔心里猛地一紧:“怎……怎么样?”
“你的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应指圆滑,往来之间有回旋前进之感,自‘尺’至‘寸’更是有如行云流水一般。”他面上神色未有稍缓,反而愈加严肃。
漪乔见状心里有些发毛,怔怔地试探:“那、那是什……什么意思?我不会是得了什么病吧……”
“这是滑脉,亦即素日常说的……喜脉——乔儿你要当娘了。”祐樘说话又稳又快,但却似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漪乔瞬间瞪大了眼睛。
“关上一动一止,表明你已有孕近一月,”他修长的手指依旧搭在她的脉门上,眼眸低垂,睫毛微颤,“并且,左手尺脉较激,胎儿或为男。”
漪乔瞠目结舌地缓缓转头。她突然被这个消息砸中,压根儿来不及消化他的话,一时间竟只能傻愣愣地呆看着他。
她之前根本没抱什么希望,始终觉得可能会是一场空欢喜。毕竟她已经被打击了这么久,甚至都开始颓唐地怀疑自己的生育能力。忽然在这个时候告诉她这个消息,她此刻的惊喜振奋已经不是任何言语可以表达的了。
“乔儿,”他的面上洋溢着鲜见的激昂兴奋之色,忽而双手紧紧包覆住她的手,目光灼灼然,“我们有孩子了乔儿!我们有孩子了……乔儿,乔儿?”
漪乔经他一番低唤才如梦初醒,鼻子一酸,眼前霎时罩上了一层水壳子。她紧咬着下唇,猛地倾身紧抱着他,下巴抵在他肩头,含泪微笑道:“是啊,我们终于有孩子了,真好……”
他面上满是掩不住的笑意,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脸颊:“方才高兴傻了,嗯?”
漪乔窝在他怀里又哭又笑:“我……我都要以为自己真的不能生了……”
他瞧着她那样子,一时失笑连连,也不顾她的泪水洇湿了他新制的龙服,将她又往他怀里拥了拥。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帮她擦眼泪,一边哄孩子似的在她耳旁呢喃软语。
两人正相拥低语,就听到外间通传说太医院院使并几名医士到了。祐樘望了望窗外混搅着点点灯火的夜色,嘴角浮起一丝轻浅的笑。
此刻虽然已经将至二更天,但因为是除夕夜,宫中的鼓乐喧闹暂息,但各处都是彩灯高悬,一派欢腾热闹的景象。
然而太皇太后却是没多少好兴致。掐指算算,自家孙儿大婚已经快四年了,她都还没抱上曾孙。为了逼迫他多娶几个,她各种狠绝的手段基本都使尽了,却愣是行不通。她不过是想抱个曾孙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呢……她老人家怎么想怎么憋屈,以至于方才孙儿来问她明日命妇朝贺的事情,她也没有好脸色给他。
越想心里越是堵得慌,那些个小辈儿简直是要活活气死她!太皇太后长叹一声,打算早早安寝,暂且不理会这些糟心事了。
然而就在此时,乾清宫的管事牌子突然跑来寝宫外求见。太皇太后原本要将他打发回去,但是听进来通传的近侍说是圣上有要事命他前来奏禀,这才耐着性子准他进来。
那管事牌子一进来就恭恭敬敬地朝着太皇太后行了个大礼,满脸喜色地叩头道:“太皇太后,大喜,大喜啊!皇后……”
周太皇太后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打断他的话:“这宫里头还能有什么大喜?得了,樘儿让你来捎什么话儿,快说了了事,我要就寝了。”
那管事牌子再次顿首,缓了口气,声音微颤地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得孕龙种了!”
太皇太后霎时一惊,噌地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皇后有喜了???”
她突然想起来之前自家孙儿曾经帮着皇后骗过她一次,心里警醒了一下,但随即转念想想,樘儿这次摆出这样的阵仗,肯定假不了。
“是的,千真万确!万岁爷方才已经宣召了太医院的院使和医士来瞧过了,太医们说皇后娘娘已经有孕近一月了,且据脉象看,应为皇子……”
“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太皇太后一时间喜不自胜,方才还冷冷板着的一张脸转瞬喜笑颜开。也不要身旁的宫人搀扶,精神饱满的太皇太后亲自走到那管事牌子面前,让宫人取了银钱,厚赏了他,并让他传话给祐樘,说她即刻便赶过去。
“他们俩也真是的,都怀了一个月了才发现,也太大意了,果然是头一次当爹娘……”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叨念着,一边命左右速速为她更衣——她眼下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赶去乾清宫那里亲自瞧瞧了。
由于这几日一直落雪不止,外头地面上的积雪始终有增无减,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披着深浓的夜色,三个提着六角花梨木琉璃灯的内监急匆匆地自乾清宫往北面大宫婢们的住所赶。
与外头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屋内的温暖若春。清雅恬淡的苏合香丝丝缕缕地沁入屋内的每个角落,裹着融融暖意,越发氤氲出一份怡人的安舒。室内张贴悬挂着福神、鬼判、钟馗等的画像,床榻上悬着金银八宝、西番经轮,门旁更值桃符板、将军炭,虽是皇宫中宁静的一隅,但也处处洋溢着新岁的喜庆。
着一身簇新的海棠红妆花锦交领袄裙的沈琼莲,正悬腕运笔,凝神在一张红纸上写对子。
她平日里衣着的颜色皆偏素淡,如此娇艳妩媚的颜色是极少穿的。这身新衣是陛下前几日赏赐下来的,当时陛下笑着说她平日里穿得素淡便罢了,新年时怎样也得穿得喜庆些。虽然他只是赏赐时随口那么一说,但她却暗暗记了下来。在那一批新衣里挑选时,她特意选了身上这套艳而不俗的海棠红袄裙。
正旦节不能和亲人团聚固然令她难免感伤,但能像如今这般留在皇宫里,每日侍奉御前,她就感到心里算是有所寄托,不致哀思成愁。何况,还有陛下赏赐的那只白鹦鹉陪着她,她不算孤单。
这一派寂静,被突然而起的一阵敲门声骤然打破。沈琼莲动作一顿,搁下了笔。
她刚打开门,就见一个刚调来尚仪局的女史急慌慌地闯进来,指着外面道:“沈姑姑,何公公来传陛下的口谕了!”
她话音未落,便见一身穿双袖襕蟒衣、头戴天鹅绒烟墩帽的内监走了过来。来人瘦长脸,长相端方,看到沈琼莲后,便将手里的宫灯交给随他同来的一个小火,继而朝沈琼莲拱手作揖。
沈琼莲当下便认了出来,来人正是陛□边的长随何文鼎何公公。她向何文鼎还了礼之后,见他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不禁问道:“敢问何公公,可是有何喜事?”
何文鼎笑逐颜开地道:“沈姑姑还真说中了,确实有喜事啊!”
“外头冷,何公公不妨进来慢说。”沈琼莲正要将他请进去,却见他笑着连连摆手:“不必了,咱家是来传万岁爷口谕的,传到了之后还要去跟万岁爷回话——万岁让咱家知会沈尚仪一声,明儿个的命妇朝贺给免了,尚仪局上下明日就不必忙活了。”
沈琼莲倍感突然,心知临时免除朝贺必有缘故,忙问道;“敢问何公公,此乃何故?”
“沈姑姑还不晓得?哎呀,皇后娘娘有喜了!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如今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听说了之后都赶过去了,乾清宫眼下热闹得紧呢!”
沈琼莲一愣。
“要说啊真是赶巧了,明儿个要过正旦,今儿就查出中宫有孕,真是喜上加喜啊!太皇太后可是盼了许久了,亲自赶来乾清宫问长问短的。这不,她老人家怕累着皇后,当下就跟万岁爷说免了明日三宫的命妇朝贺。太后也觉甚好,万岁素来厚宠皇后更不必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何文鼎见沈琼莲有些出神,以为她是在思虑着尚仪局上下的安排变动之事,没有多想,又拜祝了几句,说了些辞旧岁的吉利话儿,便回乾清宫回话去了。
沈琼莲默默折回屋内,无意识地走到鹦鹉笼子前。她望着笼中的那只白鹦鹉,一时失神。也不知缄默了多久,才轻声道:“中宫有孕,想来陛下终于得偿所愿了……”
那只通体雪白的葵花凤头鹦鹉扑棱着翅膀啄了几下笼子,尖声学舌道:“陛下,陛下!陛下得偿所愿,得偿所愿!”
沈琼莲苦笑一下,默然回身,收了书案上的纸笔。
所谓母凭子贵,这句话放在皇家尤其合适。若漪乔没记错的话,她晨起问安的时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对她还是一张厌恶的冷脸,到晚间得知她怀了龙种,就即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都二更天了,居然还亲自跑过来看她,又是免去朝贺又是赏赐补品,还热络地拉着她问长问短好半天,把祐樘这个亲孙儿都撂到一旁了。
王太后听到消息之后也赶了过来。不过漪乔觉得她大概是抹不开面子,见婆婆都亲自来瞧了,自己不好拖到明日。
漪乔一直都认为祐樘是个很低调的人,只除了他坚持让她搬进乾清宫和他同住高调秀恩爱这件事。而眼下,还要加上今日这件。
她真怀疑,到了明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身怀有孕的消息了。
不过话说回来,她今日也算是见识到了他难得一见的另一面。她以前总琢磨着,除了她死在他面前之外,还有什么事能让他产生激烈的情绪变化,今日算是给了她一个回答——虽然称不上欣喜若狂,但他脸上满满的都是兴奋之色,她看了还是忍不住小得意了一把。
而同时,她也不由在心里唏嘘感慨:别看他平日里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原来他内心里这么渴望能有个孩子。还好,还好她不是不能生,还好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思及此,漪乔不由长长地舒了口气。
“乔儿那神情是何意?”遣退了最后一拨伺候的宫人,祐樘转身眉眼含笑地对她道。
此时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已经各自回宫,寝殿里只他们两人,于是漪乔说话也就无需拘谨了。
“我是想到啊,以后终于不用再被你欺负了,”漪乔洋洋得意地朝他一抬下巴,“你再欺负我,我就欺负你儿子!”
祐樘笑吟吟地道:“那不也是你儿子么?况且,我怎舍得欺负乔儿呢?乔儿这是哪里的话。”
“你别狡辩了!自从认识我以来,你挖了多少个坑让我往里跳,恐怕你自己都数不清了吧?”
“我数那个作甚?”
“……你!哼,”漪乔撇撇嘴,“没准我现在还在坑里呆着呢……我以后得把儿子看紧点,不然回头你们父子沆瀣一气,我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等等,你怎知一定是儿子?万一是女儿呢?”
“是女儿我也喜欢,只是乔儿得接着生。”
“那是男孩儿就不用接着生了?”漪乔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怎么感觉她很渴望生孩子似的……
“是儿子的话,乔儿就可以缓一缓。当然,能生还是要尽量生,我早说了乔儿生多少我养多少,”他坐到她身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不嫌多。”
果然是不用担心计划生育啊!漪乔暗自腹诽道。
“你当这是母猪下崽儿么,”漪乔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复又想起一件事,“对了,那个赌约我输了……愿赌服输,你要我做什么?”
他面上的神情似乎有一瞬的凝滞,但也只是一晃,以致漪乔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他含笑帮她理了理鬓发:“难得乔儿还记得。不急,日子还长,到时再说。”
漪乔挑眉道:“你又卖关子?”
“嗯……就当是吧,”他垂眸一笑,温柔地捧起她的一双柔夷,缓缓印上一吻,继而凝眸笑望她,“虽说明日的命妇朝贺免了,但乔儿不至于想睡到日上三竿吧?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嗯?”
漪乔心里莫名一动,从他掌心抽出手,转而牢牢地拥住了他。
希望我们还有无数个除夕可以一起度过,祐樘。漪乔在心里默念道。
在现代生活的久了,漪乔已经越来越不知道年味儿为何物了。而眼下,她总算有机会体验一下原汁原味的古代宫廷春节氛围。
明代称大年初一为正旦节,这一日最是吉庆热闹。而实际上,从年三十岁暮起人们就开始互相拜祝,名曰辞旧岁。祭灶之后储备下来的肉食点心这时候就派上了用场,大家各自成伙聚在一起大饮大嚼,并有此起彼伏的鼓乐喧闹声助兴庆贺。
由于祐樘还要接受百官朝贺,正旦日这天他不到五更就起了。这大冬天的,漪乔原本是想多赖一会儿床的,反正命妇朝贺取消了,基本没她什么事,而且她现在怀着孕,起得晚一些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那边也不会计较。但她不想浪费掉和他起五更过正旦的机会,于是一咬牙一狠心,强撑开眼皮,从轻暖的龙凤纻丝锦衾里艰难地爬出来,随着祐樘一同起了。
盥洗过之后,漪乔才完全清醒过来,此刻已经能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了。
她穿戴齐整后,跟他一起焚香礼拜,饮椒柏酒、吃水点心。这里的水点心名唤扁食,其实就是饺子。为博彩头,扁食里会暗包银钱一二,得之者可卜一年之吉。而令漪乔开心的是,那个包了银钱的扁食被她吃到了。
或许这真是个好兆头,预示着她会在今年顺利产下一个健康聪明的金猪宝宝。
祐樘要先去奉先殿、奉慈殿祭奠祖先,然后去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宫中问安,接着摆驾奉天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正旦朝会隆重而繁琐,其制与登基略像,完整的一套走下来起码要一个时辰。而朝会结束之后,祐樘还要接受四夷朝使的庆贺礼。别看他起得早,这些程序全部走完,估计一上午都过去了。
一般人大年初一都是走亲访友、坐享美食,而他身为皇帝,这正旦节过得却是相当不轻松。漪乔想到这些就越发心疼他,一再嘱咐他外廷的事情了结了之后就快些回来补眠。
“乔儿,这才刚新岁伊始你就这么粘着我,嗯?好了,”他温柔地看着她,语气有些无奈,“我保证等外间之事一了结,便即刻回来休息,好不好?你先放开我,乖——听话。”
漪乔一手拉着他一只手,犹豫了一下,刚要放开他却又猛地抓紧:“等一下!先别走。”她说着,转身取来一个精巧的小盒子,打开之后,笑嘻嘻地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选哪一个呀?”
祐樘看到那盒子里装的是几只“闹蛾”和几枚小葫芦,不由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
自岁暮、正旦之日起,头戴闹蛾迎新,是明朝正旦节的又一习俗。所谓闹蛾是用乌金纸裁成的飞蛾、蝴蝶、蚂蚱等,上面涂上颜色装饰。当然,也有用真草虫的,只她自然不可能那么做。那几枚豌豆大小的小葫芦名作“草里金”,小小的两枚便值银钱二三十两,金贵得很。
漪乔也是近来才知道这些讲究的。毕竟张家以前只是小户,像草里金这种东西,也只有皇宫和富贵人家才玩得起。
“要不我帮你选——喏,你就戴这个小葫芦吧,”漪乔取出两枚草里金帮他戴到头上,继而左右端详一番,突然喷笑出来,“怎么有种葫芦娃的感觉……”
祐樘知道她这是拿五百多年后的东西打趣他,也没有追问葫芦娃为何物。他唇角晕着笑缓缓凑近她,抬起手臂,纤长的手指在她发间轻动几下,须臾间便帮她戴好了两只闹蛾。
外间响起震耳的炮竹声,漪乔被节气感染,倾身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欢笑着道:“新年快乐,亲爱的!”
祐樘笑着回抱住她。漪乔感到他圈了圈手臂,将下巴抵在了她的头顶。她抬头看他时,见他嘴唇微微开合,似乎轻声说了什么。
等到炮声一止息,她就即刻好奇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了?我没听清诶。”
“没听到也不打紧。”
漪乔揶揄一笑:“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专门挑着听不清的时候跟我表白啊?别害羞嘛,来来来,快再说一次!”
他似乎真的有些羞赧:“既是知道我害羞,乔儿还是不要为难我了。”
漪乔脸色一黑,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好吧,我不为难你,”漪乔突然将一只手掌摊在他面前,朝他扬眉一笑,“‘恭喜发财,红包拿来,’快给压岁钱。”
祐樘失笑道:“那不是长辈给小辈的么?难道我是乔儿的长辈?”
“大我五百多岁,比长辈还长呢,”漪乔小声嘟囔完,又扬声道,“谁说是我要的,我是替儿子要的。咳咳,他刚刚跟我说他要爹爹给压岁钱。”
“拜年这种事怎能代替呢,”祐樘悠悠一笑,“那小子想得美。不拜年不给钱——我要等他亲自来给我拜年。”
“……你!”
“不过乔儿可以多吃些,权当我们给儿子的压岁钱了。但也不能什么都吃,至于详细的……我随后会安排妥当,”祐樘思忖着,忽而一笑,“对了,乔儿养的那只卷毛狗这回终于可以处理掉了。”
漪乔讶然道:“你要宰了羞羞?不行不行!我可舍不得——你这是公报私仇啊!”
“为了大明未来嫡长子的安危,它只能委屈一下了。”
“不一定非要宰了啊!可以暂且送人嘛,嗯……要不送给可儿吧,我上次去喈凤宫调查绿绮那件事的时候,看她孤孤单单的,静太妃每日只是念佛,也顾不得她。把羞羞送去陪她,她应该会很开心的,”漪乔摇了摇他的袖子,一双大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就饶它一命吧,好不好?好不好嘛……”
祐樘幽幽地叹口气:“乔儿倒是思虑得周全——好吧,那就饶它一命,送去给六皇妹解闷儿也是好的——好了,我要去给皇祖母请安了,之后还有一箩筐的事等着我。”说完,他也不管漪乔的反应,上前一步紧抱了她一下,这才转身出了大殿。
漪乔微怔——他这是在为没能借机除掉情敌而遗憾么?
她望着他的背影,一时忍俊不禁。
虽说年气无处不在,但和乾清宫比起来,喈凤宫这边就显得冷清许多了。
天方破晓,晨光吃力地一点点浸透冬日越显厚重的天幕,在宫殿楼阁渐渐现出模糊轮廓的同时,也照亮了眼前这一方小院。
焦尾将手中的门栓在院子里抛掷出去,随即又捡起继续抛掷,如此重复了三下之后,再次费力地弯腰捡起。
“焦尾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居然还有兴致出来‘跌千金’,”秋桃叹了口气,“还是回去歇着吧。”
“讨个吉利,”焦尾挠挠头笑了笑,“老天保佑我上次大难不死,虽然挨了三十大板,但好歹让我捡了条命。”
秋桃摇摇头:“我看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明事理还差不多。谁都能看出绿绮这回是真的犯了天威了,陛下当时身上都直冒杀气啊,我吓得跪在地上直打哆嗦。这要真是迁怒起来,别说你这个从犯,就算是我说不定也得一起赔掉性命。”
焦尾不禁缩了缩脖子,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她盯着手里的门栓出神半晌,唉声叹气道:“我记得去年我还和绿绮姐一起在坤宁宫跌千金,没成想今年就……绿绮姐怕是凶多吉少了,八成早就已经……”
秋桃连忙示意她打住:“今儿个是正旦,可别说这些晦气话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许是她命该如此。”
焦尾想起旧事就禁不住两眼冒泪。她低头拿袖子抹了泪,叹着气回了屋里。
无论天光再是如何放亮,也始终照不亮幽冷晦暗的牢房——这里几乎是个没有昼夜的地方。
绿绮披着一身破棉衣,一脸死寂地靠在已经霉腐的墙上,看到来送饭的狱卒也没什么反应。
“见天儿摆着张死人脸,呸!也不晓得圣上为何要留着你,”那狱卒吊着一双三角眼瞪了她一眼,“你还不快来吃?今儿个可都是好饭好菜,圣上特意赏你的!”
绿绮冷笑一声:“临刑前吃顿好的?陛下终于要杀我了么?”
那狱卒不屑地嗤了一声:“真是不知好歹!陛下那是因着皇后娘娘有喜了,龙颜大悦,这才赏了你一餐好的,你个疯婆娘还不领情……”
绿绮呼吸一滞:“你说什么?!皇后怀孕了?!”
她双眼瞬间充血,情绪激动之下竟突然跳起来,猛地冲过去一下子揪住了那狱卒的衣襟:“你听谁说的?!这不可能!她不是生不出来么!!!”
狱卒先惊后怒,一把打掉她的手,将她拎起来就扔出去老远:“这还需要听说?皇后娘娘身怀龙种已是人尽皆知的了,你在这里发什么疯?!你也想怀龙种?呸!我看你没那个命!你痴心妄想的下场就是你眼下这幅德行!”
“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的……”绿绮跌坐在地上,嘴里不停喃喃道。
那狱卒没耐心看她发疯,啐了一口唾沫骂了句“疯子”,锁上牢门便走远了。
“我想要怎样你就偏偏反着来——陛下,你真是够狠!”绿绮脸上阴鸷得可怕,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那癫狂的笑令她的脸变得扭曲狰狞,仿佛从阎罗殿里爬出的厉鬼一般阴森可怖。
跳跃的火光映照出一团飘忽模糊的暗影,伴着轻微的爆破声,似乎会一直这么默默燃烧下去。
古语有云“每逢佳节倍思亲”,何况是正旦这样本该合家团聚的日子。
漪乔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很想家的。以前在外求学的时候也没觉着什么,如今彻底断绝了联系,才发觉其实她也是恋家的。
昭仁殿里,她一直定定地立在窗前出神,直到尔岚在一旁唤她,她才堪堪回神。
尔岚见她终于不再发怔,暗暗松了口气。随即赶忙道:“娘娘,您看那些东西……您喜欢哪些?或者……都留下?”
漪乔有些莫名其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顿时瞪大了眼睛。
在尔岚的示意下,一个站在旁侧的宫女朝着漪乔行了礼,随即朗声道:“启禀娘娘,此乃陛下差奴婢们送来的——这一排起头端着的是百事大吉盒儿,内盛柿饼、荔枝、圆眼、栗子、熟枣,接着的都是果品,有青枝葡萄、白子岗榴、秋波梨、萍婆果、狮柑凤桔、橙片杨梅……这一排是山珍海错,有野鸡爪、鹿兔脯、驴头肉……”
漪乔听着这报菜名一样的介绍,突然想起,他晨起时好像说让她多吃点……
“好了好了,”漪乔打断她,稍稍仰脖拉长视线,才将殿内各自端着托盘站着的三排宫人端量完全,“陛下……说什么了么?”
“回娘娘的话,陛下说,娘娘瞧着哪一样合胃口就留下。这里每样东西都不多,娘娘今儿个吃完了,赶明儿个就再接着上新鲜的,娘娘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下去,他们自会多备一些。若娘娘都不合意,便再与陛下说,换些旁的花样。”
每样都不多……这还不多?!漪乔的目光在成堆的鲜果山珍上转了一转,心里暗自感叹道。
“要不都撤了吧,”漪乔叹息一声,神情恹恹的,“本宫如今什么都不想吃。”
“且慢。”一泓清润的声音蓦然自殿门口流淌而来。漪乔循声望去,旋即在众人成片的参拜声中一路走上前,向着那个一身亮眼吉服而来的人行了一礼。
祐樘首先注意到的是她面上郁郁的神情。他眸光闪了闪,旋即又温笑如常,小心地将漪乔扶起,着意扬声道:“乔儿身怀有孕,可以不必行礼了。”言毕,他当众把她拉进怀里,将唇贴在她耳畔,嗓音低柔道:“乔儿日后在人前也无需如此拘谨了。”
“那是不是也太……猖狂了些?”
他轻轻一笑,挑眉道:“我允的,谁敢有微词?”
漪乔低头讪讪地笑了笑。她随即想起面前这一摊儿,又为难道:“对了,我都干呕了快一天了,真没胃口,那一堆东西还是撤了吧……”
“不想吃也多少吃一些,”他温柔若水的目光笼在她身上,“乔儿想吃什么?酸的还是辣的?”
“酸儿辣女是么?你是不是想佐证一下诊脉准不准,”漪乔暂且收拾起阴郁的心情,朝他眨眼笑道,“那……我要是都想吃呢?会不会是……”
“是龙凤胎自然更好,”他利落接话,将她揽得更紧了些,复又轻叹一声,面有忧色,“我知道乔儿不想用膳,故而特意选了些果品过来。乔儿看在我的面上,多少吃些,好么?嗯……若是乔儿乖乖听话的话,上元节时我就带你出宫去赏花灯看烟火。”
漪乔闻言不由笑道:“怎么感觉你在哄孩子似的。不过陛下这主意不错,陛下平素日理万机,每天忙得连轴转,难得有休假的时候。臣妾这回可算逮到个机会了,不好好把握都对不住陛下难得休一次的年假。”
祐樘见她答应好好吃东西,这才舒缓一笑。继而他又想起一件事,思忖了一下道;“乔儿如今身怀有孕,膳食上不可随意。我已经吩咐太医院和宫里一些有经验的乳娘保母将孕期的饮食禁忌逐条列出来,回头我再查查医书,汇总一下给乔儿看看。对了,还要给乔儿身边的宫人内侍每人一份,让他们记诵一下——乔儿笑什么?”
“你动作好快,你说,今日朝会时是不是分心在琢磨这些,”漪乔抿唇笑看他,“我怎么觉得你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其实你比我还紧张吧?”
“这是自然,我可是头一回当爹。”他低头笑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漪乔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斜他一眼:“那可太巧了,我也是头一回当娘。”
“既然这么巧,那乔儿就快去吃些东西——再过个六七日我就给百官赐假十日以度元宵佳节,到时我也能偷闲几天,带着乔儿出宫各处走走。”
上元节带着些情人节的意味,和他一起看烟火赏花灯实在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漪乔光是想想,心里就不禁一阵雀跃。
明朝对上元节的重视可谓空前绝后,老朱家的皇帝似乎都对灯会和烟火情有独钟。从正月初八开始,就大弛夜禁,每晚花灯、烟火照彻通宵,鼓乐杂耍更是喧闹整夜。这样的盛况要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七方才结束,而尤以十五那日为最盛。
虽然漪乔在宫里呆的时日也不短了,可置身皇宫过元宵还是头一次。而她在亲眼见识了之后,不禁更加感慨皇家的富贵奢华。
上元节当天,乾清、清宁宫等宫前便开始搭设鳌山。所谓鳌山,即用彩灯堆叠成的一座小山,因像传说中巨鳌的形象而得名。一座鳌山搭建下来千金不止,绝对不是一般富贵人家可以负担得起的。
除搭设鳌山、燃放烟火之外,宫中内官监火药房还会造出奇花大爆,花样有水仙、木樨、兰蕙、梅、菊等,点放出来璀璨华美,闪耀如生。祐樘之前曾问她喜欢什么花样的,她觉得这些听着都挺好,便让他做主挑选了。
上元节那日,内臣宫眷皆穿灯景补子蟒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吃元宵赏花灯观烟火,场面好不热闹。
这一日自然是要设家宴的,让张家人进宫聚一聚。虽然不是真正的娘家人,但面上总要过得去。只是漪乔发现,延龄和鹤龄已经跟她生疏了很多。她心知是由于那次巴图蒙克拿他们威胁她时,她为了祐樘的安危没有即刻救他们。大概两个孩子之前跟自家姐姐的感情太好,所以那次被伤得太深,一直记恨着她。而对于那件事漪乔心里多少有些愧疚,毕竟她初到张家时曾经跟这俩孩子相处过一段时间,要说情分,也不是没有。
鹤龄延龄不经常进宫,也就是年节时随着张峦夫妇进宫一趟。漪乔自再次回来后,见到这两个弟弟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她还是逐渐发现他们似乎变得和从前有些不同,开始沾染上一些富家官家子弟的纨绔习气。她跟祐樘说起这些,他也只是笑笑,让她不要想太多。她趁着金氏入宫之际,问她鹤龄延龄有没有在外头捅什么娄子,金氏可能以为她听谁说了什么,当时就一脸不高兴地数落她不知道护着自家人,居然还想揪自家兄弟的错处。漪乔被她叨念得很是烦躁,当即便打发她回去了。
她心里存着疑惑,可是询问身边的人又都说她多虑了。几番下来均是无果,她也怀疑是自己敏感了,就没再过问。
鹤龄延龄跟她面和心不和,张峦夫妇只知道跟自己的皇帝女婿套近乎,外带有意无意提到她身怀龙种的事情,暗示祐樘自家女儿将要为皇室添丁的功劳。漪乔在一旁看得恶寒不已,这一顿家宴吃下来郁闷得很。
家宴散了之后,漪乔原本想尽快送走他们,但金氏提出说要跟她单独说些体己话儿,漪乔虽然不怎么情愿,但还是勉强应了下来。
“女儿啊,你这次能怀上皇嗣真是天大的好事啊!为娘听闻了之后喜得好几日都合不拢嘴。”一进到偏殿里,金氏就拉着她喜滋滋地道。
漪乔懒得跟她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道:“娘可是有何话要交代?”
“果然是我的女儿,知道为娘的心思,”金氏笑得见牙不见眼,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为娘是想提醒你,趁此时机呀,跟陛下要点好处。”
漪乔蹙了蹙眉。
“嘿哟,你那是做什么?能捞点是点呗,你傻啊你!多……”
漪乔不耐烦地打断她道:“陛下两月前才刚封赏过吧!我没记错的话,陛下每年给爹禄米一千石本色七百石折色三百石,娘还嫌不够么?”
“那次是赏了不少,可眼下你这不是有喜了么?这么好的机会,不要点封赏不亏得慌啊?我瞧着,这次起码能给你爹捞个侯伯什么的当当……”
“亏得慌?娘这是在做买卖么?”漪乔冷笑一声。
“你说什么混话呢!娘这不是替咱们家着想么?你爹近来身子也不甚好,能早早地捞到个爵位,咱家也有个指望啊!到时鹤龄还能继承你爹的爵位,然后世袭罔替,咱们家子子孙孙都不愁了……”
“这话是爹教给你的吧?爹想要爵位就自己去跟陛下说,至于成不成,还要看陛下。”
金氏一听就急了:“我的小姑奶奶!你爹怎能自己张口去问陛下要!先不说陛下允不允,这铁定是要被弹劾的!”
“原来娘也晓得此事不好办,”漪乔脸色冷了下来,“想当年,钱太后正位中宫将近四五十年,外戚钱承宗才封伯,我这皇后才做了几年?爹就那么急不可耐?此事一出必为群臣诟病,这简直就是成心为难陛下。”
“陛下是皇帝,这天下都是他的,他要真想办成的事谁能阻拦?女儿,谁都知道陛下宠你,你说的话,陛下能不听?你怎么越来越傻了呢!娘以前是怎么教你的?咱们家可就指着你呢!娘已经跟家里各支远亲近亲都夸下口了,说这回给爵位的事一准儿成,你眼下这样让爹娘的脸往哪儿搁?”
漪乔的眉头越蹙越紧,正要回驳她,无意间余光一扫,惊讶地瞥到祐樘就站在偏殿门口。她不自然地顿了一下,随即转身朝他遥遥福了福身:“臣妾参见陛下。”
金氏是背对着门口的,并没看见圣驾。突然见她如此,吓得整张脸都白了。但她又抱着侥幸心理,想着兴许离得远陛下没听到她们方才说了什么,这才定了定神,换上一副笑脸转身朝着祐樘行了礼。
“不是和乔儿说了不必行礼了么,”祐樘神色如常地走上前,温柔地扶起漪乔,继而才转向金氏,笑道,“岳母请起——即刻就要点奇花大爆了,朕是特意来叫乔儿的。只方才见岳母和乔儿似乎相谈甚欢,便没有让人通禀——岳母若是不急着回去的话,可愿同往?”
“不不不……不必了,”金氏赶忙用干笑掩饰心虚,“陛下和漪乔尽兴就好——女儿,那为娘就先随你爹回去了,你好好陪着陛下看烟火。”
她说完,又朝着祐樘行了一礼,便匆匆告退了。
漪乔转头望向祐樘,尴尬地笑笑:“我们快走吧,我还没看过宫里造的奇花大爆呢。”
“岳父想要爵位?”祐樘突然敛容道。
漪乔暗叹她们的话果然被他听去了。她不以为意地笑笑:“不必理会这些,他们那是在无理取闹。”
他立着不走,微微低头沉吟,许久之后,才再度开口。
“其实,想要爵位,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一下子封侯是断然不可能的,封个伯倒还可——诶,乔儿莫急,”祐樘笑着握了握她的手,“我晓得此事多少操之过急,但也并非全无道理。当年祖父和钱皇后亦是伉俪情深,祖父当初实则是打算给钱氏外戚封侯的,只是被钱皇后婉言谢绝罢了,钱承宗那安昌伯是后来钱后崩了之后父皇给封的。给张氏一族爵位是迟早的事情,乔儿正位中宫时日虽短,但就凭着张峦是乔儿名义上的父亲,封个伯也并不出格。况且正逢着乔儿身怀皇嗣,我在臣子们面前正好也有个说头。我大明嫡长子的外祖怎样也要显赫些,趁早封了也好。”
“可、可还是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祐樘挽起漪乔往外走,“乔儿随我一起去观鳌山看烟火吧。”
漪乔挣脱他的手,停下步子,面带愧色地道:“虽然我平日里不问朝政上的事,但在宫里呆了这么久,这件事的轻重利害我多少还是看得出的,此事一出必定给人落下话柄。你……你不必为了我难为自己,你这样我会心中有愧的。张氏一族如今已是荣宠无双,封伯的事缓上个三五载也没什么。”
他垂眸笑笑,叹息一声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安慰道:“莫担心,没有乔儿说的那般严重的。我爱屋及乌,厚待妻族也无可厚非。我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
他言及此忽而顿住话头,勾唇一笑。
“知道什么?”漪乔明知故问道。
“就是乔儿想到的。”
“我发现你在这种事上都一反常态的高调诶——我什么也没想到,你快告诉我,快点快点——”漪乔眼看着他又要跳过表白,不依不饶地催促道。
“乔儿太不厚道了,故意要看我羞赧,”他笑着拍了拍她瞬间一黑的小脸,“去看烟火吧——你若是再不走,我可就要抱着你去了。”
漪乔见他真的弯腰要来抱她,连忙往前紧走几步,红着脸瞪他一眼:“也不知道是谁不厚道!我、我、我自己会走,外面那么多人看着呢,你居然……”她看着他面上温良纯然的笑,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嘴角忍不住一抽。
“眼下不抱,再过些时日就抱不动了,乔儿真的不要我抱?”
漪乔望了一眼头顶上的藻井,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然而她哼完便发觉方才那一声怎么听怎么像撒娇,顿时被自己囧到了。
她强装淡定地摸了摸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抛下一句“我们走吧”,便自己先出了偏殿。
祐樘看着她越走越快的背影,面上笑意宛然。
太宗皇帝迁都之后,特地在紫禁城东华门外辟了两里长的灯市,每年从正月初八便开始闹花灯摆杂耍,每晚皆是通宵达旦。
漪乔走在东华门外的一片璀璨灯海间,心里感叹果然这些传统节日还是在古代有氛围得多。
街上有携家带口老少同游的,也有彼此说笑的年轻夫妇。一群提着各式花灯的小儿嬉笑着追逐打闹,跑得远了,便只能看到在熙攘的人群里钻来钻去的会动的光点。耳旁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焰火声,时不常地还会从街道两旁围观杂耍的人群中爆出一阵震天的喝彩声。空气中飘着各种小吃的香味,只要用鼻子稍微嗅一嗅,便能轻易地被勾起食欲。只是漪乔眼下情况特殊,仍是没什么胃口。
他们这次出宫没带一个随侍的,换了身方便衣服就出来了。夜幕笼罩下的街道人头攒动,目光所及处皆是乌压压的人潮。漪乔一直紧紧拽着身边人的手,生怕被人群冲散。
她看了看身边那个说笑指点间向她介绍各种人情风物的九五之尊,突然觉得这个时候的他们,就好像趁着休假出外游玩的普通夫妻一样,不是什么帝后。
此刻的他,仅仅是她的丈夫,是他们未出世孩子的父亲。她能看得出来,自从知道她怀孕了之后,他面上的笑容都明朗了不少。那种将为人父的紧张和喜悦,是难以言喻的。
“太祖皇帝当年定都应天之后,曾招天下富商共聚,一连放灯十日,在南京城内搭设彩楼无数,并于秦淮河上放水灯上万盏,可想见其景是何等壮观,”祐樘说话间目光一扫,突然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摊子,“那里有卖江米糕的,乔儿要吃么?我去买。”
漪乔连忙拉住他:“哎——不用了,我吃得挺饱的,就想出来看个热闹顺便消消食——你一路上都不断问我这个吃不吃那个要不要的,真把我当吃猪养啊?”
“不把你养成猪怎么生出小猪,”他含笑刮了刮她的鼻尖,“难得出宫一趟,总是要不虚此行的。乔儿不愿猜灯谜,还不多吃点么?”
“不是不愿,是你太厉害了,那些灯谜都难不住你,猜一个中一个,我看那些个摊主脸都绿了。照这样下去他们摊上的花灯全得白送给我们,我怕他们赔死,”漪乔说着便忍不住喷笑出声,随即又板起脸,“不过最重要的是,你长得实在太招眼了,整个人往那儿一站,过往的大姑娘小媳妇全往你那儿瞟。依我看啊,你还是别呆在那明晃晃的花灯摊前了,站在暗处最好。”
祐樘失笑道:“兴许她们是见乔儿貌美,想瞧瞧是怎样的人才能携如此美人出游呢?”
漪乔干咳一声:“我怎么没想到,没准儿真是这样。”
“好了,大不了下一回我把脸捂上,站在一边不开口,由乔儿猜,总成了吧?”
“我才不要呢!见识过厉害的了,我可不想丢丑。不过,再过几年我们就可以带着儿子一起出来逛灯会了,到时候看看他能猜出来几个。”
“这个嘛……还要看他像谁多一点。”祐樘慢悠悠地道。
“……你你你!你的意思是我会拉低儿子智商嘛?哼,”漪乔不服气地撇撇嘴,“你又欺负我……走着瞧,再过个四五十年,等你得了老年痴呆症我就天天欺负你,把年轻时候的账都跟你算一遍。”
原本是嬉笑着和他贫嘴,然而她话音刚落,面上的神情便生生僵住。
“到时不还有小辈们么?孩子们肯定不会看着我被乔儿欺负,”他见她神色有异,即刻收起了玩笑之色,“乔儿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祐樘——”她突然扑到他怀里,微颤着抱住了他。她的手臂一紧再紧,抱得极其用力,似乎只要她稍微放松一丝一毫,他就会立刻消失一样。
祐樘觉察到她的轻颤,垂眸看向怀里的人,面容微敛,漆黑的眼眸瞬间幽邃不见底。
漪乔伏在他胸口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默然许久之后,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你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好好的……”
她的视线不知何时被泪水模糊,但她不愿让他看见,于是咬牙将泪意逼了回去。她感受到他在她背后温柔的拍抚,缓了一缓,这才将心里肆虐的那股情绪稍稍压下去一些。
她方才脑中一闪,又想起了她当初回到现代时,好友琳雪无意间跟她提起历史上的明孝宗的那次对话——
“……这皇帝活生生就是深情的小言男主啊!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历史上还有这么个奇葩……”
“别那么说他。”
“哟,你那么护着他干嘛?难道你们认识不成?只是可惜了,他那身体弱得跟林妹妹有一拼,只活了……”
她当时头疼欲裂,及时打断了琳雪的话,所以没有听到后面的数字。但是从琳雪的话里不难听出,他活得……并不长。
他最终的宿命问题,其实一直都是漪乔不愿去触碰的心病。想起琳雪的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她每次都害怕深究而已。
越是美好越是惧怕失去。现在的点滴幸福,或许都会成为将来撕裂心肺的利刃。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她想象不出自己会怎样。
是会疯掉,还是会随他而去?
她不了解这段历史,不知道历史上的他们最后将会走向何方。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好事,但她又偏偏隐约知道他的结局。
严格来说,她的到来本身已经改变了历史,那么这是否表明,他不一定会走向历史上既定的宿命?
漪乔心里思绪激荡,只能暂且如此安慰自己。
上元节这一趟进宫,张峦夫妇可谓不虚此行。不久之后,给张峦封伯的事情就被提了出来。圣上对张家如此厚待之举一出,便如滴水入油般,须臾之间让朝臣们炸开了锅。
皇后正位中宫不过三年,国丈竟然就要封伯?这还得了!王恕老爷子一听就火了,当即就跳出来,联合几个尚书阁老犯谏。他也是拿昔日钱氏外戚的例子作对比,说钱太后正位中宫五十载,其弟重孙钱承宗也才封了个安昌伯,陛下眼下如此作为,恐人情惊愕,有累圣德,乞请推迟几年。
然而事实证明,在这种事上跟陛下唱反调是没有用的。
弘治四年的二月十三,张峦请给勋号并诰券,陛下准,并下令授张峦推诚宣力武臣荣禄大夫柱国寿宁伯,食禄一千石,子孙世袭免本身杂,犯二死子一死。
一时间,张氏一门圣宠冠绝,风光无限。整个北京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头百姓,又多了茶余饭后喟叹的谈资。
随着天气一点点回暖,漪乔的腹部也渐渐凸显出来,孕吐和厌食亦缓解不少。不过可能由于是后怀,胎儿位置靠后,虽然正餐加餐夜宵一样都没少吃,但怀孕四个月时也只是小腹微隆,整个人也没长多少肉。
周太皇太后几乎是日日前来探望,还一早就做主免了她去清宁、仁寿二宫的晨起问安,让她安心待产。王太后对此自然也不会有异议。皇后肚子里怀着的没准儿是大明皇室将来的皇太子,这可是盼了三四年才盼来的,如今这宫里头皇后最大。
乾清宫里的各色时令果品和大补特补的补品补药从来就没断过,御膳方面更是花样百出,御膳房和尚膳监都挖空心思地准备每道御膳,卯足了劲儿在帝后面前表现。而正餐之外,各色滋补养胎的加餐也是日日不断。
漪乔如今每日无非只做三件事:吃、睡、运动。看看《骆驼祥子》里的虎妞,就知道怀孕期间贪图安逸容易导致难产。她如今每天都定时出去散步,做一些简单的瑜伽,以利于母子健康和顺利分娩。
只是自她怀孕以来,祐樘就在她身边加了四五倍的人伺候着,她不管走到哪后面都总有一帮人成群结队地跟着。她上下台阶都一个个紧张兮兮地盯着她,生怕她磕着碰着,好像她是瓷做的似的。她不喜欢太多人伺候,何况她现在才怀孕四个多月,又不是行动不便,这么着实在有些小题大做。但她跟祐樘打了好几次商量都没用。
这日,太医照例来请过平安脉之后,漪乔原本是要出去走走的,却在无意间一瞥,看到了挂在窗边的鸽笼。
她好像很久都没喂过小耳朵了。
宫人们见她随手拿起杂粮要去喂鸽子,纷纷争先恐后地赶上她的步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漪乔脚步顿住,转身目光一扫:“本宫只是喂个鸽子而已,你们紧张什么?”
“陛下交代过,不让娘娘再碰这些禽畜的……”一个宫女陪着笑脸解释道。
“要不让奴婢来帮娘娘喂吧。”另一个宫女连忙道。
漪乔见她们一个个迭声应和,知道可能是祐樘和她们说了什么,不禁叹了口气。她让她们就当没看见,再三命令下才让仍是犹豫不定的众人退回去。
她当初搬来乾清宫的时候,就顺便把小耳朵也拎了过来,有事没事就喂一下。
自打一年前墨意跟她那次辞别之后,他们就一直没再见过面。都过去这么久了,按说应该回来了。可他说了回来之后会知会她一声的,怎么一直不见他的消息?
既然他是去办祐樘交给他的差事,那祐樘应该清楚情况。她要不要去问问他呢……
漪乔一边喂着小耳朵,一边在心里思忖着。她正纠结着要不要向祐樘询问墨意的消息,就忽听背后传来一片宫人们叩拜行礼的声音。
“乔儿是不是也想让我把这鸽子送人?”祐樘挥退了宫人们,转头笑看向她。
“我只是一时兴起喂喂小耳朵而已,”漪乔望了望笼子里的信鸽,突然惊道,“你不会要宰了它把它做成烤乳鸽吧?”
“谁说的,”祐樘轻笑一下,“炖个汤也不错。”
“你、你、你!”
“我说笑的,乔儿别动了胎气,”祐樘含笑将她拉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来来,让我再听听,看今儿个有动静没有。”
“等一下,”漪乔抬手挡住他的动作,“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叹息一声,直起身道:“云公子的行踪么?”
“你怎么知道?”
“有句话叫‘睹物思人’,”他面上的神色倒是未见异样,侧身在她身边坐下,“云公子三个月前已经从江淮回来了,至于为何没有给乔儿送信,我也不清楚。但是听说云老夫人似乎身子不大好,我想他大概是在忙着照看祖母。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不大好?可我记得云老夫人身子挺健朗的,当初我去云府赴宴的时候见过她一次,她老人家精神矍铄神采飞扬的,一点都不输给小辈们。不过眼下知道墨意的消息我就放心了,”漪乔轻叹口气,“只是看来,人老了身子就容易出问题。”
“所以乔儿觉得我到老时就会变傻么?”
“你还记着那一茬儿呢。”说到这个,漪乔面上的神情就有些僵硬。她扯嘴角笑笑:“年轻时候太聪明了,到老时没准儿真的会变傻的。不过说你聪明,有时候也不尽然——我知道你政务繁忙,但你好歹先顾着自己的身体。你说说,自打年后,你病倒几回了?你要是垮了,我忧心是小,朝政怎么办?你就算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不是也得养好自家身子么?”
他见她神情越来越严肃,拉过她的手笑着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不过是小病了几场而已,没事的,乔儿放心——来,让我听听儿子是不是要跟我说话。”
他说笑间,侧耳贴在她腹部,凝神静听。
漪乔看看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又低头看着他专注的样子,目光复杂。
“乔儿。”
“啊?”
“我好像……听到了金鱼吐泡似的声音……”
漪乔一愣:“吐……吐泡泡?”
“是啊,小家伙在动诶!乔儿猜他在做什么,”他一脸欣喜地继续侧耳聆听,“咕嘟咕嘟地响呢……他会不会是在你肚子里泅水?”
“这是胎动?呃,我也听到过,不过我以为是我消化不良……”她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
太医每日都来请脉,但凡有丁点问题估计也早看出来了,所以肚子里的动静就是胎动无疑。
“祐樘,我想去一趟碧云寺。”漪乔突然转了话锋。
一听到“碧云寺”这三个字,祐樘面上的笑容就是一滞。
“乔儿想去做什么?”他不着痕迹地握紧她的手,凝眸看向她。
农历五月的时节,已经渐渐有些盛夏的味道,身着一袭轻纱长裙仍是额头沁汗。
虽然穿得清凉,但由于漪乔的腹部隆起不明显,衣裙一遮,不着意看是看不出她有身孕的。
自从上元节那晚回来,她心里的不安一直有增无减。那种未知的厄运像一把悬在她头上的闸刀,她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
她既然已经改变了历史,那就不怕再改一次。早逝也总要有原因的,只要她知道了历史上的明孝宗驾崩的时间和原因,到时候竭尽全力避免不就可以了么?
她之前是被蓝璇超自然的力量召唤到这里的,那么她是否也可以再次借助玉佩神秘的力量,预知未来?要知道,她本就是现代人,这些于她来说,不过是历史而已。
只是,她已经让母亲毁了现代的那块玉佩,而古代的那块蓝璇下落不明,能不能成事很难说。不过总是要尽力一试的。她在犹豫了三四个月后,终于受不了心里的煎熬,选择来一趟碧云寺。
她自然不可能告诉祐樘她去碧云寺的真正原因,只说是来祈福的。不过她眼□怀有孕,要得祐樘的同意不容易。她是在软磨硬泡了好几日之后才得到的圣批。
碧云寺还和一年前一模一样,没有没什么变化。漪乔进到大雄宝殿上香时,恰看到慧宁大师在给一个香客解签。
她这次照例是微服出宫,轻车简随而来。这里除了慧宁大师和青霜道长以外,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漪乔趁着这个空当,先到一旁的蒲团上跪下,虔诚地上了香。
说来祈福也是真的,她确实想来为他和孩子祈福求平安。
慧宁大师一早就看到了她的到来,解完签便径直向她这边走来,微微欠身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女施主终于还是来了。”
漪乔起身还礼道:“阿弥陀佛,大师别来无恙——难道大师已经等待多时?”
“不是老衲,是青霜道长。”
“道长?还请大师引见。”漪乔突然觉得事情似乎有了眉目,惊喜道。
慧宁大师摇头道:“道长如今不在寺中。”
漪乔怔了怔,随即赶忙道:“那请大师告知道长的道观何在,晚辈自行前往拜见。”
慧宁大师叹笑道:“道长云游去了,老衲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只他离开前留下了一张字条,托老衲转交给女施主。”
从碧云寺出来时,漪乔紧紧攥着一张已经微微泛黄的字条,手心里沁出的细汗已经濡湿了纸张她都浑然不觉。
她魂不守舍地一路往外走,一直想着心事,也没注意到寺庙门口的墙角处,有一双鹰隼一样的利眸正暗暗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待她出了人群,在尔岚的搀扶下正要上马车的时候,突然感到衣袖被人狠狠扯住。
“放肆!哪里来的狂徒,”尔岚怒瞪那人一眼,“竟敢冒犯夫人,快放开!”
其他随侍的几个宫女原本在马车边候着,忽见这边出了事情,吓得忙不迭地跑过来护驾。几个便服锦衣卫见状,极快地几个腾身跃到了近前。
漪乔转头看向来人,面上微讶。不过她的脸色很快就沉了下来,挑眉道:“你是来这里烧香的?你终于决定不滋事扰边,要偃旗息鼓了么?”
巴图蒙克一直用一种难解的目光盯着她瞧,片刻之后方才回神,冷笑一声道:“我跟他注定是夙敌,这种玩笑以后还是不要开了——先叫他们都退下,我眼下有话要问你。”
漪乔看了看周围几个一脸冷肃地拿剑指着他的锦衣卫,嗤笑道:“我还要赶路呢,没工夫搭给你,我劝你最好放开我。”
尔岚见他一直扯着漪乔的手臂不松手,护主心切,情急之下就要上前推搡他。漪乔知道巴图蒙克自小就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身手了得,于是当即拦下了尔岚。
“你以为我是怕了他们么?我带的人可比你的多,而且都是一等一的蒙古勇士,”巴图蒙克用目光指给漪乔看,“我只是不想动手,不想伤了你。”
漪乔看到不远处确实站着一队骑着高头大马配着蒙古刀的彪形大汉严阵以待,面色不由又沉了几分。
一时间,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巴图蒙克见漪乔一直沉着脸不说话,等得不耐烦了,拉着她就要往旁边一片僻静的小树林走。
几个锦衣卫想上前拿下那个蒙古人,但由于他与皇后离得太近,怕误伤皇后,连飞镖都不敢用,只能伺机而动。
漪乔下意识地就要挣脱他,但碍于身怀有孕,动作又不敢过大,怕自己摔倒。她冷眼看向巴图蒙克:“你有什么要问的在这里也可以问。”
巴图蒙克见她避他如蛇蝎,不由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忽见她似是下意识地抚上腹部,神色有异。他这才注意到她如今已是小腹微隆,脸色瞬间一阴。
漪乔方才突然感到肚皮一揪,好像是里面的小家伙朝外踢了一脚,也好像是攥紧小拳头不满地捶了一下。这是她自怀孕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明显的胎动。
“你怀了他的种?!”他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声音沉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