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州是北齐毗邻皇域的军事大城,城外一条深渠沟壑引入活水形成护城河流,围绕整个城而建造的高墙城壁坚如铁堡,建城的巨大石块里混有石灰,遇水则更加坚固。外城之内还有二道城,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二十多米高的墩台,遇有敌情发生,则白天施烟,夜间点火,传递讯息。
泸州之后越过数城便是北齐王都邯兆,可以说泸州是邯兆最坚硬的一道屏障,若泸州失守,邯兆之前将再无险隘可守。
泸州守军统属边军,其守将宋之远原是科举进士出身,文采十分出众,素有儒将之称。这些年来他镇守泸州日子倒也太平,却没想到年初的时候,齐王竟遣了数万倚天骑前来泸州,说是协防筑守,而领军前来的居然还是倚天骑上将秋衍。
秋家世代武将,尽忠于王室,这一辈里的两个年轻人,一个统摄十数万骑军,另一个手握数万京畿卫,戍守王城,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朝中肱骨顶梁,十分受齐王倚赖。
宋之远是元夙部下,因着这层关系他对秋衍及其所率部下颇有微词,觉得王上说是协防,倒不如讲是监看,元夙知道后反倒是让他好好与秋将军合作,将泸州守得铁桶一般才是最重要的。
宋之远心里即便有诸多不快,面子上还是表现的滴水不漏,与前来泸州的倚天骑相处融洽。
比起西北线战火荼蘼,远离边疆的城市未曾受到波及,还是一片祥和安宁。
这半个月来城内最大的东来茶社里日日宾客盈门,座无虚席,有些晚到的人只得站在大堂两旁的回廊上。而引致那么多人趋之若鹜的并不是茶社里的茗品,而是远从邯兆而来,一曲南词唱响大江南北的苏岫。
不过苏岫唱词时候不定,有时候很早有时候很晚,也没个定数,唯一确定的是她唱完后就走,从不为谁多唱一词一歌,曾有富豪一掷千金,只要求她唱满晚场,她也不为所动。
大家也揣测不准她唱歌的时间,索性入夜后就蜂拥到了东来茶社,甚而有些人为了占个好位置连晚饭都一并在茶社里用了。
台上歌伶的曲子唱了一首又一首,还是没有见到苏岫登台,有人按捺不住开始交头窃耳起来,坐在靠门边的一个人眼神很利的看到东来茶社的老板身影从后面一晃就要闪到后堂里去,忙出口将他唤住,“李老板!”
李老板是个年约旬的中年男子,儒衫着身青巾系发,十分斯文。听到有人叫他,不由停住步子,回身朝那人揖了一下,笑问,“阁下有何事?”
“今儿个苏岫姑娘几时登台,我们都等了很久了。”那人语气有些抱怨,旁边人也忙附和。
“这个……”李老板霎时面有难色,朝那桌走近了几步,抑低了声音说:“我也是才知道苏岫姑娘去宋将军府上了,宋将军母亲过大寿,宋将军请她过府唱词,大约这几日都不会来了。”说完后,他又揖了一礼,匆匆转身去内堂打点后面的事情,苏岫不来,他都不知如何同茶客们交代,只感觉有些焦头烂额。
待李老板走后,有人疑道:“苏岫姑娘不是从不单独为人唱词吗?怎么这次就破了例?”
“宋将军可不是一般人。”另有人捧着茶杯,啧啧说道。
前面一桌有人听到他们议论,回过了头,问道:“这宋将军是谁?”
众人听他这么一问,就知道这人是外地来的,有人为他答疑解惑,“宋之远将军可是朝廷的三品武将,我们泸州军中的第一人。如今我们泸州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全赖宋将军戍卫有方。”
有人赶忙附应,连连点头,宋之远在泸州的声望不可谓不高。
“听说宋将军发妻早逝,他家里只有一房姬妾,膝下有三个女儿倒没有儿子,说不准宋将军看上苏岫姑娘了?”有人津津乐道的传着流言绯闻。
他的一番猜测引来众人啧声,有人说,“宋将军文采出众,斯文儒雅,倒不似一般武将粗豪。”
“所以这英雄美人,还真有可能。”有人一拍大腿,乐呵道,顿时引来旁人的笑应。
门后廊下阴影里站的一个人,听了他们这番闲话之后,一言未发的转身走了。
宋之远是个孝子,母亲五十大寿的日子,他在府里大摆筵席,宴请了许多臣工同僚,也照礼请了倚天骑的上将军秋衍,但是秋衍需要轮值并未前来参加,只命了副将送来一份大礼,一匹价值不菲的蜀锦,蜀锦矜贵,向来只供王族皇室御用,旁人半尺难求。
宋母得了这匹蜀锦后可谓爱不释手,眉梢眼角上都是喜气,笑的合不拢嘴,宋之远原本对秋衍有的几分介怀也稍许淡了些。
泸州几乎所有高官武将都云集在庭院花廊里用席喝茶聊天,众人知道宋之远竟然请来了苏岫为其母贺寿唱词,无不艳羡称啧说他是有了天大的面子能请动苏岫,更有关系与他亲厚的同僚笑谑他,大概是美人为他倾了心,估计有好事将近,宋之远也只是笑笑不作反驳。
众人则更加笃定了心中猜测,毕竟千古以来,美人英雄都是传世的佳话。
宋母是南秦人,从小爱听南歌,只是嫁至北齐后很少听到乡歌国曲,如今听到苏岫委婉动听的唱词,竟忍不住潸然泪下。
苏岫一般只最多唱曲三首,今日破例为宋母贺寿唱足了六首,直到月儿跃上枝梢,她这才告辞请去。
宋之远亲自送她到门口,遣了车驾送她回去。小侍捧着一盒锦缎匣子,在宋之远的吩咐下捧到苏岫面前,宋之远微笑道:“今日劳烦苏姑娘为家母贺寿唱词,宋某感激不尽,无以回报,只以此聊表心意。”
小侍打开锦缎盒子,里面一支八宝翡翠瓒雀钗十分精致华贵,旁边还各放着一对翡翠首饰,看水头种色,定是价值不菲。
苏岫神容平静,笑容淡淡回道:“举手之劳罢了,宋将军无需厚礼相赠。”苏岫委婉推却,手中抱着自己的琵琶,欠身为礼,从容转身走出宋府大宅。
门口停着一辆骈车,驾马小侍忙搬来锦凳,宋之远殷勤的上前想扶苏岫上车,苏岫缩了缩手,侧身转眸的时候瞥到墙角黑影里似有人站着。
她瞬时一反常态,笑靥如花的扶着宋之远的手臂登上骈车,小侍为她打起软帘迎她入内。
马鞭挥动,马儿迈开蹄子嘚嘚的往郊外驰去。
苏岫在近郊租了一栋独门独户的宅子,离开内城并不远,然而送她的车驾并未驰出内城,而是停在了街头的一家铺子前,苏岫与驾车小侍说了两句话,那人便驾车走了。
那是一家作瓷器的店铺,此刻已经打烊,苏岫走上前敲了敲门,不过半晌就有人来应门,看到是她便忙将她迎了进去。
这一去便是许久,直到月上中天,夜路上清寂下来,梆鼓声远远听到,已经快到丑时了。
店铺门吱嘎一声打开,苏岫抱着布巾裹好的琵琶,手中挽了个竹篮子,上面遮着布巾盖住底下的东西。
苏岫慢条斯理的走在街上,月冷霜辉,她一步一步行走在月色下,并不着急行路。
街头有阑珊灯火,有摆着夜宵的摊子,支着布召在半夜里作着食客的生意,几张木桌子前只零星坐着一二个人,正在吃宵夜,烧着火的灶炉里冒着热气,挂在摊子上的一盏风灯亮着光,一点温暖驱散了夜里的寒气。
苏岫在摊子前,放下手中竹篮和琵琶,老板上前招呼,与她说了几句话后就去忙了。不时片刻后端了两碗热汤到她面前,放了一碗,捧着另一碗朝不远处街市角落走去。
秋衍看到那人捧着碗朝他方向走近的时候,他在犹豫是不是要闪身回避,可正在他的犹豫间,那人已经走到面前。
苏岫慢条斯理的拿着调羹一匙一匙的喝着这煲的十分香浓的黄豆猪蹄汤,黄豆熬得酥软入口既化,身后有风掠动的声音,脚步声慢慢走近。
秋衍放下手中的汤,在她对面落座。
苏岫头也不抬,热气熏蒸拂上脸颊,她说:“我不惜离开邯兆,千里远赴来到这里,是为了一个人。”她说着,汤匙里的一口热汤缓缓抿下,“他们都说我执拗随意,连唱曲的时辰都要别人迎候我,却不知我只是想寻在那人有空的时候,能来听我的南歌。”
坐在她对面的秋衍微抿了唇,目光低垂着,却没有说话。
悄寂的夜色里,食客已去,只有他们两人无言对坐,大炉铜锅里的香气飘袅传来,一朵流云半掩明月,月色黯淡了几分。
“我送你回去。”良久过后,他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声音低抑着,仿若有丝叹息。
苏岫放下调羹,起身抱起琵琶,拎起手中竹篮子,自始至终目光不曾落向他,她语声淡漠的说:“不劳秋将军费心,不必相送。”她对她的态度冷淡的如同寻常旁人。
话落后,她也不理他,漫步又行,缓缓走向家宅,而他并未远去,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后头,直到她回到家中,返身合上大门,他又滞立了片刻,目光望着门前悬挂左右的灯笼,里面烛火明辉,照得门前十尺方地亮亮堂堂。
苏岫行过屋前的花苑,一条碎石小径幽长回转,两旁一盆盆的种满了兰花。
花苑的尽头是间不大的宅子,油糊的窗纸里有光亮透出,那是她这些年来养成的习惯,日夜里总点着一盏油灯。只是灯火下,窗纸上却映出一个淡淡的轮廓影子。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