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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和晋国之间以儋州为界,东西划属,但是儋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初四候分疆裂土,对儋州的争夺就一直僵持不下,齐君率先发兵屯驻儋州,然而晋国大军亦据守在侧,大有寸步不让的架势。这番僵持,百多年来也不曾有所缓解。

直到沭阳公主下降晋国,齐君加赐儋州为沭阳公主封邑,对于一个出嫁的公主再赐封邑,算是闻所未闻,朝中谏言上书者不计其数,齐君一概置之不理,铁了心的要以如此丰厚嫁奁送沭阳公主出嫁。

而东西儋州之争也至此尘埃落定,这百里丰沃疆土名为齐国所属,实则纳入晋国辖域,王诏刚颁下的当月,屯守在儋州的北齐军队全部西撤二十里。

时值四月,春暖花开,沭阳公主的嫁期也快近了。

连着几日春雨连绵,宫檐下飘垂着蒙蒙的雨丝。

宫人捧来织锦鸾绣的嫁衣给公主过目,女官在一旁呈颂祝词,满面笑意,“这是晋国今日送来的鸾裳嫁衣,用的顾绣精织,费人力数十,耗时二年方才完成,殿下瞧着可还称心如意?”

坐在铜镜前的元慕卿手中捏着一柄玉梳,不紧不慢的梳着头发,脸上神色平静,既无新嫁娘的娇怯也不见有几丝欢欣,淡漠的彷佛事不关己。

“此番大婚,晋国备足诚意,除了以无数奇珍异宝为聘,还有一份惊人的厚礼,是晋王特别赠予殿下的。”女官侧让,身后小宫女合盘呈上贡物,红绒铺就的漆盘里放着一枚三寸见方的玉印。

歧玉山上有座永乐行宫,宫室全部以巨大汉玉白石砌造,十分雄阔壮美,殿宇楼阁在歧玉山上分布错落有致,绵桓有数里之长。

“这方永乐印是晋王赠予殿下,自此后歧玉山方圆八十里,将是殿下的封地,殿下便是永乐行宫的主人。”女官一字一句说的郑重,抬头时看到镜子里的元慕卿,眉眼低垂着,声息平静无波,不施脂粉的时候那容颜依旧有夺人心魄的美丽。

“三百里殷川……”她喃喃自语着,似有一瞬僵了,手也停住,发丝从梳齿间落下。

“王上赐殿下丰厚嫁奁,实在是疼惜殿下。”女官笑着说道,一介和亲公主,舞伶之女,却能得到如此荣宠,“晋王又备以豪礼为聘,这般郑重不知要羡煞世间多少女子。”

儋州连着歧玉山这三百里疆域,往后便是她的封邑,若到最后去留无所依的时候,她还有这三百里可以容身。

这一场局还没打开,她竟似能料到自己落魄的结局。

梳齿陷入掌心,牵出针扎一般的痛意,她缓缓抬起头,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眉眼寂寂,眼波如沉水,她问,“王上在哪里?”

女官愣了下,没料到她会有这个问题,一时竟无法作答。

“找个能答话的来。”元慕卿将玉梳轻叩妆台,左右宫女忙上前为她绾发梳妆。

不时片刻就有人被领上来,回禀说王上一直在紫宸宫。

“有多久了?”她轻声问。

宫人战战兢兢的回道:“大约有三日了。”

她不再多言,凉薄笑意在唇畔一闪而逝。

紫宸宫内纱帷垂拢,终日里香烟缭绕,巨大的玉版卷帘遮蔽四下天光。整座大殿高阔静寂,殿宇中央供奉着一座巨尺神像,在摇曳烛火的掩映下,神像面容依稀隐约可见,并非大慈大悲的菩萨圣相,而是一个普通的男子面貌,金身塑像,胡衣裘服,十分威武。

神像前的蒲团上,红发深衣的男子正在闭目打坐,呼吸吐纳间口中有白色霜气呵出。

“殿下,您在此处已经盘桓多日了。”男子微不可觉的一声叹息。

他的声音落下,殿内安静,并没有人应声,彷佛只有他的自言自语,良久过后才在大殿黑沉沉的角落里传出男子慵然语声,似是刚自梦中醒来,“又没碍着你,只当本王不在好了。”

“殿下要避开朝臣,也不该选了臣这处地方。”男子从蒲团上起身,走到神像供案前,点起三支檀香,郑而重之的三起三叩后将香烟插在了香炉上。

“整个王宫里也就此处最清净,谅那班臣子也不敢随便踏足。”元承钧终于从宫墙角落的团团黑暗里缓步走出,红衣披身,长发覆垂身后,美貌妖娆更胜妇人。他揉了揉眼,抬头看向面前巨大的神像,嗤的一声轻笑:“不过是个普通人,竟能使得你们突厥人如此敬仰如神衹?”

“车可汗王自然如神一般,保佑着古兰的子民。”红发男子束手身前,面色淡然的回道。

元承钧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单手支肘倚向供台,意态闲散,“你们视他如神,不过可惜完颜灏却不信这一套。”他看到他脸上愠怒神色稍纵即逝,笑的更加愉悦:“我估摸着自古兰立国迄今数百年,会被驱逐出境的古兰国师,大约你是头一个吧?”

他低头缄默,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似刀锋般雪亮,“当日被逐之耻,他日我定会向完颜灏连本带利一分不少的讨回。”他说的平静,阴鸷目光落在元承钧的身上,“曾经的允诺,希望殿下还记得。”

“本王说过的话自然是算数的。”桌案上的香烟倏忽飘转向元承钧,惹得他嫌恶的蹙眉,拂袖朝旁走开两步,“你要的那人心头之血,本王也还记得,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本王对你可算仁至义尽。”他顿了顿,侧眸望向他,火光下突厥人斧凿雕刻般的脸廓深邃,颊旁红发如火如霞,“希望你为本王办事也能竭尽全力。”

他忽然撩袍朝元承钧单膝跪下,语声带愧,“麓山之行,是臣无能,未能夺回瑞凤鎏珠,请殿下降罪。”

他低着头,微撩眼时只能看到他朱裳曳地,广袖飘垂,衣袂纹丝不动,袖口下露出半串菩提珠。

良久后才听元承钧开口,“你从麓山回来身受重伤,不日前方痊愈,此事本王便不追究你了。“他语声平缓,不急不怒,彷佛是大度的宽恕。

“谢殿下不罚之恩。”他低头谢了君恩,却并不敢站起来。

“本王记得你差人带回来的话,说是瑞凤鎏珠再度遗失,踪迹渺惘,你将此事择要说来。”元承钧抬了抬手,他这才拾袍站起,揖手低垂着头站在元承钧身旁,间短扼要的讲述了在鳞宫里的遭遇和横生的变故。

“若非那两人插手,瑞凤鎏珠早已是殿下的囊中物。”迄今想起来,那两个比他更早一步出现在鳞宫里的人,身份扑朔迷离。

“他们是什么来历,你没查出来?”元承钧眼眸微睐,指尖拈动珠串上的菩提子。

“不曾查出。”他的部下和使徒都在古兰,在凤朝虽也呆了有数年之久,但培养起来的人还不能尽心驱使,能力也未及得上以往的下属,况且在元承钧的眼皮子底下,他也不敢大肆铺设人脉,那两人出手不同寻常,既然都为了瑞凤鎏珠,那身后背景肯定不简单。

“能为瑞凤鎏珠而来的,无非是那些人,猜不猜得到都不重要。”元承钧冷笑,“如今这颗珠子再度遗失倒也是好事,省得有人借天相之利图势。”

“殿下不信天兆?”他忽然问,“数年前的中元节上,您也曾见过百鬼夜行。”彼时幻象所生,全城尽皆目睹,直到如今还被人口耳相传。

“本王从不信神鬼。”元承钧眉峰冷冷一扬,唇畔勾出森寒的笑,这世上最叵测险恶的是人心,从不是那虚无缥缈,无着无落的神鬼。

他揖首低垂了头,不再多说什么,站在面前的倜傥君王,弑君杀兄夺来这半壁江山,手上沾满了同胞手足的鲜血,若说世上真有厉鬼阴而不散,恐怕也狠不过他。

殿内烟尘缭绕,四下晦暗,他从烛光下走到黑暗里,静悄中只听到衣帛摩挲地砖的声音,他在黑暗中站了片刻,绕着供台走了一圈,又缓步踱入光明中,来到他的面前。菩提珠子摩挲在指尖,上面刻镂精细,一刀一凿雕出十八菩萨相,“公主出嫁那日,由你护送,本王有件事要你去办。”

“殿下请吩咐。”他垂下眼的那一刻,看到面前的君王神色平静,喜怒不露,不知是何心思。元承钧鲜少吩咐他亲自办差,然而一旦需要他动手,通常事情都有些棘手难办。

“兰炎,你药喝了吗?”元承钧突然这么问,让他有一瞬的怔愣。

“殿下说什么?”他有些迷惘的抬起头。

“你每隔二十日寒鸠之毒便会发作,需饮活人心头之血方能缓解。”他抬手双掌相击,隐隐的有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黑衣面巾覆脸的药侍捧着漆盘走上前,来到兰炎面前躬身递高手中托盘,红绒垫上罩着一只琉璃盖子,兰炎抬手揭开琉璃罩,看到里面一只青瓷白碗,盛着半碗红稠的鲜血,“刚取的冠年男子的心头血,还是新鲜的。”

兰炎拿起瓷碗,似乎碗上仍有热血洒落时带着的余温,他端着碗的手送到面前的时候有些踯躅,成年男子的鲜血属温热之性,确实能缓解寒鸠冰烈的毒性,只是鲜血入喉实在腥涩难以下咽,可比起寒鸠毒发时的痛入骨髓,这些又显得微不足道,他抬手一口仰尽碗中鲜血,温腥沿喉入腹,撩起四肢百骸难以言喻的战栗,胸腔里一股热流朝上翻涌,几欲蹿过喉咙,被他生生的给压了下去。

“多谢殿下赐药。”他放下碗,毕恭毕敬的揖身执礼,唇畔尤带一丝猩红的血色,映着他的红发愈加显得诡烈森然。

“小事,无足挂齿。”他的声音淡漠的无关痛痒,似乎取人心血这种事只不过是抬抬手指般简单随意。

倏然间,远远的有争执声传来,宫门被人从外推开,夕阳霞光顿时涌入殿中,晚风吹起满殿纱帷飞飞扬扬,兰炎惊诧的看到凤鬓雾髻的沭阳公主,穿着深红霞帔的嫁衣手持长剑闯入了紫宸宫。

仗剑闯殿的沭阳公主迫退了戍守宫门的侍卫,逼得他们不敢近前阻拦。

元承钧目光微闪,神色不动的挥手让侍卫退下,大敞的宫门从外沉沉合上,殿内瞬间又归寂静黑暗。

“擅闯紫宸宫是死罪。”他开口,眼中带了霜意,薄唇抿出锋锐的线条。

元慕卿冷笑,凤冠珠络在她行走时摇曳晃动,明珠光晕氤氲华丽,昔日的沭阳公主身份微贱,惧怕君王一言问死,而今时此刻她着嫁衣而来,云帔流霞明眸灿睐的是北齐沭阳公主亦是晋国未来王后,“有人妖言惑君,是不是更该死?”元慕卿单手持剑缓缓举起,剑锋指对向束手立在元承钧旁边的兰炎,目中杀意瞬息闪过。

一旁的黑衣药侍想悄然隐退至黑暗中,却不妨一道银光当头劈来,沭阳公主挥剑将她手中漆盘一斩为二,瓷碗跌碎在地,铿然有声。

殿内浓郁的檀香伴着血腥气混兑出诡谲的味道。

“啖食人血,近乎为妖,况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元慕卿凤眸凌然,持剑而立,一身红衫如血艳煞。

“慕卿,放下剑。”元承钧眉眼寒霜,目中凝了冰棱,上前一步挡在了兰炎的面前,元慕卿手中剑锋此刻指对向着他。

“王兄!”元慕卿恨声,握着剑的手在发颤,身子摇摇欲坠,“这个人迟早会毁了王兄!”

“殿下,您怕是误会臣了,臣为王上肝脑涂地,怎会害了王上。”兰炎俊朗面貌十分温和,往旁走了半步,恭敬的朝元慕卿一揖到底。

“你真该死!”元慕卿冷笑,眼中精光暴涨,手中长剑往前推送,剑锋直往兰炎身上刺去。

“放肆!”元承钧沉声怒喝,拂袖抬手将身侧兰炎往后一推,元慕卿一时失却平衡立足不稳的跌跪在地,剑锋反割过臂膀,顿时鲜血如缕,漫红了嫁衣。

元慕卿仗剑支地,竟微颤的撑不起单薄的身子。

她仰起脸,满目讥笑绝望的望着元承钧,曼声冷笑,“王兄宁愿信他也不愿信我?!”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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