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之中,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张紫萱在前院看着那些“尔为盐梅”、“汝作舟楫”的御笔牌匾冷笑不迭,张懋修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吴熙是卑鄙小人,张嗣修、张允修这几兄弟垂头叹息,枯坐着默默无语。
家人仆fù慌得四下乱跑,可整座府邸已经被吴熙派衙役团团围住,他们又能往哪里跑?
“吴熙,你反复无常,卑鄙无耻!想当年先君在时,你是何等嘴脸,如今又是何等嘴脸?”张懋修xìng子jī烈,指着院墙外头痛骂。
张紫萱神sè悲怆,拉了拉兄长,“哥哥,你还不明白吗?上梁不正下梁歪,反复无常的可不只是吴熙啊!”
张懋修一怔,原本还要骂吴熙的那些话,就无奈的吞回了肚中。
万历当年对张居正以师礼相待,口口声声说看顾张先生儿孙,事到如今竟派缇骑前来抄家;张四维受张居正一手提携,倚为左膀右臂,却极其无耻的做了叛徒,出卖战友、出卖新政,造成江陵党的全面溃败。
君王和首辅尚且如此,还能怪吴熙区区一个荆州知府吗?
“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张懋修长长一声嗟叹,顿时黯然神伤。
张紫萱轻轻推了推兄长:“哥哥先别嗟叹,阖府上下,nǎinǎi才是最伤心的吧,你快去她老人家那里看看。”
张懋修立刻醒悟,如今nǎinǎi赵太夫人恐怕才是最伤心的人,不久前失去了儿子,现在朝廷又把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打成了jiān佞,还派缇骑前来抄家。她心中该是何等的伤痛!
“妹妹在此支应一下,愚兄去去就来。”张懋修脚不点地的往后院赵太夫人住处走去。
张紫萱松了口气,三哥xìng情jī烈,留在这里,待会儿和抄家的缇骑起了冲突,平白受人折辱。
她玉手轻轻抚了抚鬓角发丝,眼见府中丫环仆人慌里慌张的跑来跑去,忍不住朗声喝道:“慌什么?好歹只是抄家而已,并不曾满门抄斩,你们急什么呢?游七、姚八。勒束家中男fù!”
清朗的语声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府中的丫环仆人都停下了乱跑的脚步,游七、姚八顺势出来整顿局面,竟将府中大厦将倾的气氛缓和了三分。
还没成年的张允修、张静修两兄弟。就对张紫萱佩服无比:还是姐姐厉害。三两句就压住了阵脚,怪不得爹爹生前最疼她哩!
殊不知张紫萱也是强作镇定,握紧的拳头。指甲刺破了掌心。
她想到父亲兢兢业业辅政十年,到头来竟落得个身死名灭、夺爵抄家的下场,只觉柔肠寸断,深邃的双眸中多了往rì不曾有的几丝mí惘,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承受这一切?
如果秦林在这里——张紫萱想到这里,赶紧用力的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赶走,苦涩的一笑:紫萱啊紫萱。既然已经决定不连累秦兄,再苦再难也得独自承受……
即使是智虑周详的张紫萱,在心情jīdàng之时也会有所疏漏,包括张嗣修、张懋修兄弟在内,阖府上下都只记得去安慰赵太夫人,少数人想到了张居正续弦的王夫人,却没有人注意到,张家大公子张敬修,并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处。
张敬修喜欢安静,他的书房坐落在后院最偏僻的角落里,此时书房之中张家大公子正伏案写着一道奏疏,时而凝眉思索,时而长吁短叹,两道眉毛紧紧纠缠,脸sè灰败如同死人。
“陛下,您是圣君,张四维,您是贤臣,就我死去的父亲是jiān佞,江陵党是jiān党,新政是残虐害民的弊政!哈哈哈哈……”张敬修放声大笑,笑声了无生趣,一笔一划的在奏章上写下最后一行:“愿蒲州张凤磐相公辅佐大明天子万万年!罪臣张敬修绝笔。”
jī愤的大字墨迹淋漓,滴落的墨点好似泪痕……
张府的大门被粗暴的推开,刑部shì郎丘橓和锦衣卫指挥使张尊尧由大批锦衣官校簇拥着,耀武扬威的走进大门,荆州知府吴熙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谄媚得像一条没脊骨的癞皮狗。
正所谓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丘橓抖着官威大喝一声:“来啊,将张府上下人等通通圈禁起来,让本官细细勘问赃物下落!”
张家年长的张懋修、张嗣修陪着赵太夫人,好说歹说才劝住老夫人没有出来,张简修哄着王夫人,留在前院的张允修、张静修年纪小,都有点害怕,丘橓突然开门进来,恰好只有张紫萱顶在前面。
她听得丘橓喝骂,顿时心头大恨,眼珠一转,指着满地御赐银盘、珠宝、匾额等物,故作不解的问道:“这些都是赃物吗?”
御赐物品要是算赃物,皇帝就是强盗头子。
丘橓被堵得无话可说,将袍袖一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本官不和你做口舌之争,来人,都锁起来!”
“且慢!”张紫萱声sè俱厉的喝道:“朝廷叫抄家,并没有把我们下狱问罪,岂能任意锁拿?”
张尊尧本与秦林有仇,这会儿正好公报sī仇,yīn笑道:“岂止锁拿!现在只是抄家,再等几天旨意下来,还要男丁流配三千里,fù女发教坊司哩!”
教坊司就是官jì,罪大恶极的官员被抄家灭族,家中fù女往往发配教坊司,这是极大的羞辱。
张府之中的女眷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张敬修妻子高氏、张嗣修妻子贺氏这几位甚至暗中下定了决心,如果不幸被张尊尧说中,到那时宁愿自尽也不受辱。
张紫萱早已气得粉面通红,怒视张尊尧说不出话来,xiōng口急促的起伏着,半晌才道:“胡说八道,你、你敢当着我夫秦林,把这话再说一遍?”
张尊尧故意大言炎炎:“说就说,有什么了不起?秦某人为江陵党上疏,抬棺死谏,触怒了陛下,已挨了三百廷杖,又被革职流配,恐怕自己小命不保,他还能拿我怎么样?”
啊?张紫萱听得秦林挨了三百廷杖,好似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来:他,他终究被我牵累,抬棺死谏,又是何苦来哉……
眼前一黑,脑中天旋地转,清丽的身影摇摇yù坠,张紫萱扶着额头,踉踉跄跄几步,歪倒在一根红漆木柱上。
“怎么样,张小姐,要不要本官来扶你啊?”张尊尧皮笑肉不笑的凑上去,心中得意已极。
“滚,你这个坏人!”阿古丽和布丽雅冲出来,拦在张紫萱身前,碧绿的眸子睁得溜圆,像两只愤怒的bō斯猫。
见两位bō斯美女艳丽无方,张尊尧眼前一亮,手往阿古丽下巴伸去:“哟呵,张家还藏着这等西域胡姬呢……”
就在此时,外面大街上马蹄声由远及近,张尊尧微一错愕,手还没来得及缩回来,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掌心多了个指头粗细的洞。
初时张尊尧还没反应过来,怔怔的看着自己掌心,那里惨白的骨头茬子分外触目惊心,殷红的鲜血大股大股的涌出。
极度的惊骇之中,他的脸迅速扭曲变形,下一刻,掌心传来的剧痛,让他痛得滚到在地,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刷的一下涌出来,嘶声叫道:“救命,救命啊,我的手,天哪,我的手……”
缇骑也惊得呆了,竟没有反应过来替张尊尧包扎伤口,而是不敢置信的看着门口:秦林身穿锦衣卫的飞鱼服,骑着照夜玉狮子,一人一马都跑得风尘仆仆,马腹和kùtuǐ上溅满了泥点子。
关键是,秦林手中握着一柄掣电枪,对正在满地乱滚的张尊尧,他眼皮子都不夹一下,满不在乎的吹了吹枪口冒着的缕缕白烟。
“秦兄,夫、夫君!”张紫萱深邃的双眸之中,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秦林的身影,什么相府千金的家教,什么避免牵累心上人的盘算,通通抛到了九霄云外,轻移莲步向秦林扑去。
张紫萱身穿白sè孝服,容颜清丽绝伦,此时真如洛神凌bō一般!
秦林赶紧骗tuǐ下马,合身接住张紫萱,原地转了一圈消去飞扑之势,朗声笑道:“我的紫萱在这里,为夫当然要来了!让我看看,哎呀,瘦了不少……”
张尊尧手下的锦衣官校把他扶了起来,替他包扎伤口,十指连心,这厮疼得嘴直哆嗦,全身近乎虚脱,连话也说不出来。
他手底下的这些锦衣官校,本来到张居正府上来抄家,倒也是狐假虎威的,可此时见了秦林,就好像老鼠见了猫,自己的气焰就低下去,不约而同的抢着替张尊尧包扎献殷勤,却没人去和秦林放对。
刑部shì郎丘橓见秦林突然赶到,同样心头没来由的一颤,本想开口喝骂两句,喉结上下动了动,终究没叫出来。
荆州知府吴熙本不认识秦林,听他和张紫萱答话,才晓得这位的来历,他要在丘橓、张尊尧面前讨好卖乖,赶紧冲着秦林厉声喝道:“秦林,你已革职流配琼州效力,就是个寻常锦衣官校,焉敢回护逆党张家,放枪打伤锦衣卫上司张指挥使?来人,把他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