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起来到泡竹子的池子一看,傻眼了。整个池子上结了一层冰,阿谦说要把冰层破开伸手进去捞,她看着阿谦破冰,然后手颤颤地伸进去捞竹子,水透骨的凉,然而冷到有些麻了她还是捞不到竹子,而一旁的阿谦已经捞出了好几根。
她不死心还在继续摸索时,一股力把她整个人往后带,慕程沉着脸抓过她冷得通红的右手,气急败坏地低吼道:
“梅子嫣你傻了是不是?冷坏了手你以后还怎么诊脉!”
没那么严重吧!她吐了吐舌头,不以为然。人家叶老头不是这样一捞就捞了几十年?
“要几根?”他问。
“啊?”她不明就里,他没等她回答就已经卷起袖子伸手进池子里面去捞竹子了。一根,两根,三根……她木木然地看着他捞起了一大堆。
“够了吗?”他问。
“够了。”她抱起那堆竹子,跟着他走了出去。
削竹子做扇骨时,她险些削到了手,一只装满了茶的大碗递到她面前,她伸手就去拿来喝,却冷不防被一扇子打到了手背。
“谁让你喝的?笨!把手放进来,冷僵了迟早被当成竹子般削掉。”
浸在茶碗里的手很暖,她的心却莫名其妙的有些烦躁。
“柿子,你什么时候让人来接我们回天都?”
他望了她一眼,黑眸中的笑意隐去,“快了。就等逸音堂的消息送到。”
“逸音堂?西乾很有名的乐器坊?”
“表面上是,其实它是与听风楼一样靠贩卖各种消息来源来牟取盈利的一个组织,西乾的玉音子容遇,与我有旧。听风楼查不到的消息,说不定逸音堂早已掌握。”慕程沉吟半晌,又说:
“绥德王府有内鬼,不然朱雀安排得那般周密,明书又经你手易的容,王府也推拒了他人的探访,那些杀手何以能知道我们身在溪山草阁,更是绕过山下的耳目布防无声无息地上得山来?而且不畏惧我身怀武功,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们根本就知道我患的是什么病以及病情如何。你这般聪明,可想得到是谁?”
梅子嫣想了想,叹了一声,道:“柿子,这件事想必另有内情,我们不妨给别人一个机会。不如,回天都以后你把这件事交给我处理?”
慕程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原来,你早就有所猜疑。梅子嫣,你真不是一般的聪明,若你是男子,大概我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你。”
“妒才嫉能的人难成大事,你真要动手又岂会区分男女?要杀我还不容易,让你那小青蛇来一趟就好了。”她懒洋洋地抓起笔咬着笔头苦想这描好的扇面该题什么字比较好。
“它冬眠去了。”
“哦,怪不得这阵子我身上没带硫磺也一样有安全感。”她喃喃道,看着手中那冬日望江图发呆。
慕程想笑,一个美丽清灵的女子身上总带着一股硫磺味道,这样都能忍受可见她对蛇的恐惧有多深。他见她一脸的迷糊便凑过去看看那扇面,笑道:
“这有何难的?梅子嫣,莫非你真不懂诗?”
他伸手抓着她握笔的手,在扇面上一字一句写道:
“帘卷水楼鱼浪起,千片雪,雨蒙蒙。”
他的嗓音有些低沉,轻轻擦过她的耳边,让她想起夜里有雪飘落窗棂的静谧情景。他的气息一点一点弥漫在她呼吸着的空气中,带着冰雪的味道,不知怎的却不觉寒冷,也许是因为握着她的那只手始终温热,笔锋宛转落墨之处尽是魏晋风流之气。
像是被他拥在怀里一般,梅子嫣因着这样暧昧的姿势脸上开始有些发热,她不自然地说了一句:
“你学的是董其昌的书法?”
“临摹过他的帖子,有几分形似,我更喜欢王羲之的字。”他放开她,拿着扇子扇了两下风干墨迹,又执起一旁的朱砂笔,细细地画了一个小篆印章在上面。
“这不像慕字啊?”
他没好气的看着她,说了声“笨丫头”就走开了。梅子嫣看着他潇洒从容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嘴角的那抹笑意慢慢化为一丝苦笑,朱红色的小篆字形清瘦有力,是个“梅”字。
她不是看不懂,是不习惯慕程不再把她当成对手看的那种随和态度。
更因为伤过痛过,那种防备之心更甚。
傍晚时分,阿谦捧了几套女子的厚衣服给她,说是叶老头借给她过冬的。梅子嫣一看,这几套衣服很厚,用料上乘,用丝绸缝制成的棉袍和裙子,衣领和袖口都用貂毛镶边,绣工极好,有好几处地方还镶了白玉珠子。
第二天一早,她穿着这样一套衣服在叶园院子里见到叶老头时,叶老头愣了愣没有说话,反而梅子嫣笑眯眯地迎上前去问他:
“这套衣服我很喜欢,卖给我如何?”
“这衣服不卖!”叶老头瓮声瓮气地说,收回落在衣服上恋恋不舍的目光,“借给你穿个冬天而已,我跟你说,少一颗纽扣都不行,可记住了?”
梅子嫣骂了声“小气鬼”就往内堂走去,只听得身后叶老头低低地叹了一句:
“就知道她合身。珉娘生病前身形也跟她差不多,还以为以后都不会再打开那箱子的锁了呢……”
慕程倚在内堂前的红木阑干处,梅子嫣走到他身旁正要打个招呼擦身而过时,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日中午你自己用膳,无须等我。”
“哦?莫非你要辟谷成仙?”她眯起眼睛,警告他说:“柿子,不要忘了你的伤还没全好。”
他无视她的警告,径直向大门口走去,向她摆手道别:“我要到集市上去一趟,听说那里有许多点心吃食,放心,饿不死本世子的!”
怔了一瞬,梅子嫣放开脚步追上慕程,“你问过叶老头了吗?门口那条狗你不怕?你身无分文怎么买东西?还有,你到镇子上去做什么?喂——”
慕程来到门口,从袖子里扔出几个包子两根肉骨头,那头体型巨大的看家狗便摇着尾巴追随那致命诱惑去了。他拉开门闩回头对梅子嫣说:
“如果不要跟着来就请麻烦给我关门。”
被关了二十多天,她当然不会放过这出去喘口气的机会。
聚德镇上的青鱼大街虽然不大,可五脏俱全。慕程先是去当铺把自己身上唯一的玉佩当了二十两银子,回头一看,梅子嫣已经坐在馄饨摊儿上吃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还不忘对他扬手让他过来结账。他放下两钱碎银子拉起她就走,可偏偏她一路流连看那些女子的钗钿啊手工做的香囊啊,连小孩的玩意儿类似于拨浪鼓的也不放过。最后在一个买扇子的摊儿处停了下来,拿起一把团扇反复看,扇子上绣的是寻常的一株兰草,慕程一把拿过扇子还给档主,无奈地说:
“大冷天的你买团扇做甚么?”
“你不觉得很衬这身衣服?叶老头的扇庄又没有。”她嘀咕一声,又被他拉着往前走。
“以后我送你一把。”他说。
以后?等他身体全好了他还找得到她?她发誓赌咒三个月后她一定会离开。
他把她带进一家客栈,指着临窗的位置对她说:
“点几个小菜,在这里等我回来。”
看着他毫无牵挂地离开,她拿着菜牌,决定要把他手里拿着的二十两银子吃光。红烧蹄髈,白玉三丝卷,芙蓉牛肉羹……这客栈的出品味道好不好先不说了,关键是分量足够,旁边的客人看着一个身量纤弱的女子对着三大盘菜,一张小桌显得甚是拥挤,都不免侧目。
尤其是,这个女子长相还不是一般的美。衣裙合体大方秀气,松松散散地挽了个发髻显得有些慵懒,然而衬着半眯着的凤眸,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微笑十分的相宜,再不必说那眉如远山黛色,眼波若春霭朝烟。她见到有人看她,也不羞涩拘谨,反而大大方方一笑,露出雪白的弧齿,有如初月出云,让人几疑是仙落凡尘。
“姑娘一个人,不嫌太闷?”正当她专心致志的吃着蹄髈的时候,一位衣着华贵的翩翩公子手持纸扇俯身笑着问她。
“不闷。”她说。
那公子毫不介意她的冷淡,继续看着她笑道:“姑娘面生得很,第一次来聚德镇?本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随家父巡视此地,可以为姑娘做个向导,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不如何。”她自顾自吃她的三丝卷,那人碰了个软钉子,可还是不死心,说道:
“姑娘喜好吃美食,不如随本公子到天一楼去尝尝他们的葱油白玉鸡,是此地一绝,不可错过。”
她放下筷子,擦擦嘴,对他说:“本姑娘饱了。看见你就饱了,那鸡还用吃么?”
这是美人第一次正眼看他,他的心酥了酥,连人家说什么话都不在意了,连声说道:“不用吃了,不用吃了!”
冷眼旁观的食客不禁笑出声来。
梅子嫣索性不理他,双眼望着窗外,想着那该死的慕程怎么还没回来,她没有银子付账又走不得,旁边这讨厌的登徒子又不怕看冷脸。只听得他又说:
“姑娘天庭开阔从面相观之是大富大贵之人,不如本公子给姑娘看看手相如何?”
“哦,你想看我的手?”她笑了,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去,“看吧。”
她的手指洁白纤长,指甲剪得很干净,没有上蔻丹,一如春葱白玉。
他眼角眉梢尽是猎物到手的偷笑和得意,更有着惊艳。伸手指着她手上纵横的线条胡诌一通,从父母说到家宅,又从家宅说到姻缘,梅子嫣冷眼看着他道:
“我也会看面相。公子你印堂发黑面色晦暗,入冬以来西方七杀星煞气大盛,想必你五行与煞气所冲,两日之内必有祸事,轻则有怪病缠身,重则有血光之灾祸及全家,”她收回手掌,“公子可想知道趋吉避凶之法?”
任是这人再*熏心此时也能听得出这美人儿语气不善有心讽刺诅咒,他面色微变,梅子嫣又说:
“公子的手是不是有点麻了?其实很好办,干干脆脆地拿刀砍了手掌就好。”
登徒子脸色骤变,一看自己的手果然手指已经透出淡淡的青色,有些麻痹的感觉。他指着梅子嫣怒道: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公子是否听过画皮的故事?有男子为了一夜深在街上行走的美女抛弃糟糠之妻,不久后才发现所谓的美女竟是剥了他人的脸皮为己用的鬼。不过公子放心,你今天遇到的不是鬼,只是一个被人摸了手吃了亏的女子而已。”
她言笑晏晏,眉目如有春风拂过,然而那男子只觉得遍体生寒。他身后的随从纷纷拿着刀剑围了上来,他指着她说道:“把这妖女给我带到衙门去,本公子就不信治不了你!”
梅子嫣笑眯眯地看着那些随从,“你们是不想要左手呢,还是不想要右手了?木末神僧教我用的毒,有些还没解药呢,一不小心用错了可就别怪我了。”
那些随从面面相觑,不敢上前。登徒子怒喝道:“你们这群废物,给我拿根绳子把她绑起来!今天带不走她,明天我让你们全家都喝西北风去!”
就这样,梅子嫣被关进了聚德县衙的监牢。
在这个风凉水冷的天,她诅咒了那丝毫不怜香惜玉的慕柿子不下千遍。
天一楼上,慕程无端地打了数个喷嚏,他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毛领棉袍,望着灰霾的天说道:
“你运气不大好啊,这天,看来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