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园中交谈
注:张字少任吴字正儒王字坚甫魏侯魏字尚豪,都只是姓加字,而非姓和名
“冶无铁的病情怎样了?”梁潇问道。
小吏答道:“外伤基本都治好了,要说那蛮人阿古达还真有两把刷子……”
小吏的话头又打开了,梁潇静静地望着繁星想着,如果张仲景能治好冶无铁的伤,萧芙蓉那野丫头心情应该会好吧,如果出现不幸,萧芙蓉免不得留下阴影,她才十七岁啊。
这时张少任从远处走来,对梁潇道:“报告主公,我们贴出去的告示基本都被趁夜撕毁,宣讲四科举仕的士兵也遭到围堵,而且街道各处还出现了反对四科举仕的刻语,报名考试的人,第一天还有十几个,可是第二天就都来请退了,据我们调查,他们都受到了世族的逼迫。”
梁潇躺在凉席上淡淡一笑:“这早在我预料之中,世族力量庞大,那些百姓宁愿得罪本爵,也不得罪这些地头蛇,有世族阻挠,什么政策都行不通的。”
“那我们怎么办?”
“监视着吧,尽量查查是那些世族怂恿对抗的,三日后一并呈给我。”
“是。”张少任拜了一礼出去了,他除了要监督四科举仕的宣传之事,还要查官员财产和世族不法,这几日累的够呛。
等张少任走后,吴正儒对梁潇道:“主公,你不会真要实行四科举仕吧?”
“不然我花这么大功夫干嘛?”梁潇随口道。
“这绝对不行。”吴正儒一下子从花台站起来,激愤地道:“主公,你就听正儒一次劝吧,四科举仕是伤世族根本之事,他们绝不可能妥协,主公此举乃是自绝于世族啊。”
梁潇淡淡一笑:“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轰,等我拖家带口杀了几百号人,就已经自绝于世族了,也不怕多绝一次。”
“什么?”吴正儒踉跄后退一步:“主公,你要对南州大族,诛族。”
诛族两个字一说出来,吴正儒自己都不敢相信,眼睛紧盯着梁潇,生怕他说出肯定的答案,而一旁的多话小吏吓的软瘫在凉席上,杀几百号人,眼前这个人竟然如此淡然的说出口,开始所有的放肆都没有了,换之的是冷汗滑入背脊。
梁潇感觉到小吏身体发抖,便吩咐他离开,小吏忙不迭跑了,梁潇叹息一声,望着星空缓慢地道:“正儒,你也看了这几日的调查结果,所谓府库三千金,实际上有四十万金,这些都是秦风常年瞒报税赋存下来的,他们隐瞒是为了什么?
江门百姓十万户(每户四人),竟然一年就收一万金,摊在每个百姓身上,每人还不到3银币,还当真是轻徭薄赋啊,本爵知道江门农耕为主,财政需要侯府拨款,可是也没有这么离谱吧。
功曹史所谓抵抗蛮人的无数功臣,不过是秦风一手提拔起来的叛党,豪门家族子弟,没打过仗,倒是为秦风提供了无数钱粮,现在竟然要本爵提拔他们。
五官掾忧心祭祀,他还真没说谎,江门有祭祀河神的习俗,但近年来公家祭祀几乎完全荒废,祭祀台也无人打理,而江门拨付祭祀的款项竟然比所有官吏供奉总和还多,这些钱到哪儿去了?难道真被神仙拿走了吗?
江门既非边城,也非战地,养兵五千,兵曹史竟然还要扩充军备,以为他图谋不轨还真冤枉了他,五千人有三千吃的是空饷,军营里就一千多个老弱病残,要是真的蛮人侵犯,我看这群当官的也只能夹着尾巴逃跑。
不是我想杀人,杀人并不好玩,是他们逼我的,世族欺行霸市,兼并贫农土地,买官卖官,他们的触角伸到了社会各处,不把他们连根拔除,整个江门,甚至整个梁州都会被他们腐化,张少任不是说以儆效尤吗?那就拿江门世族开刀吧。”
吴正儒沉默着不说话,在他心里,梁潇说的句句在理,可是在理不代表正确,世族危害凡有识之士都看得出来,可是谁会傻到得罪他们?那无疑是给自己掘坟。
临城大战,和五溪之战,吴正儒看到了梁潇的魄力,可是现在吴正儒觉得,这种魄力似乎过了头,完全与这个时代背道而驰。
梁潇见吴正儒不说话,笑了一下道:“正儒,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是啊,梁州还算世族较少的地方,魏州,南疆,世族门阀更多,中州和北方豪族也是盘根错节,如今到处都是不奉天子的割据势力,那些门阀子弟分赴各处效忠,以保香火不灭。
我们这样做,不但没有世族子弟来投效梁州,还会使那些掌握权力掌握物资掌握人力的世族殊死抵抗,这样看起来,要是我真对江门世族动了手,梁州前景就是一片阴霾,正儒,你是有大志也有大才的人,如果你对本爵失望了,就离开吧。”
吴正儒抬起头来看着梁潇,梁潇慢慢道:“别怀疑,我说这话不是试探你,是真心实意的,一个不相信我的谋士,我留着也没用,而你从临城开始的忠心我是看在眼里的,就算你以后与我为敌,我也不会后悔今日放过你。”
吴正儒惨淡地笑了一下,坐到了刚才小吏坐过的位置上,看着远方的黑幕道:“主公太擅长表演,谈笑杀人,云淡风轻,许多时候正儒也摸不清主公心思,但是这次我相信主公的话是出自真心,可是临城那一声‘主公’出口,吴正儒就没想过收回去。
只是正儒没有想到主公的心思如此坚决,也不明白主公为什么会对世族的行为如此愤怒,其实整个大金的世族行为都差不多的,只要我们替换了这些旧臣,再严刑律法……算了,不说了,主公一定听不进去。”
吴正儒低着头,过了半响道:“主公记得刘莽故事吗?”
梁潇道:“你说吧,就当我不知道。”
梁潇明白吴正儒这是要曲线进谏,刘莽是大金王朝有名的篡权奸臣,伪君子,在篡权之前谦恭有礼,处处布施百姓,而篡权之后,却弄的民不聊生,只是梁潇不知道吴正儒要拿这个人物说什么,只看着浩瀚的星空静静地听着。
吴正儒娓娓道:“在我们大金六百年历史中,刘莽的名声算是最臭的了,各种贬斥的词语都可以加在他身上,主公是王朝侯爵,请容许正儒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正儒觉得刘莽有些冤枉。
其实无论在篡权前,还是篡权后,刘莽的性格都没有变过,那就是胸怀天下,心忧黎民,篡权之前,生活节俭,逢灾年都亲自赶往灾区布施,礼贤下士,谦恭有礼,而篡权以后,刘莽当了皇帝却没有过上皇帝的生活。
都说前朝明帝每日批阅的奏折多,刘莽也不遑多让,而且刘莽没有像其他昏君那样沉迷**,生活也很节俭,以前各地布施,而当皇帝后,刘莽开始用皇权为贫民争取利益。
有名的王田制,在抵制豪门土地兼并的过程中,作用甚大,币制改革也抑制了豪门的经济实力,禁制买卖奴婢,使最底层人民去除了奴仆身份,而五均六管,禁止了高利贷,控制物价,不但大大削弱豪族实力,而且禁制了豪门对农民的盘剥。
这些政策的本意无疑都是好的,对那些受到压迫的贫民也是有利的,可是为什么刘莽会失败?正儒觉得是他过于急躁,不切实际,他的这些政策全部是得罪豪门的,几乎与豪门世族对立。
受到豪门抵制,他的任何一项政策都不可能成功,币制改革使货币泛滥,王田制有名无实,地方官根本不予执行,民间还是私自买卖奴婢,五均六管不但没能限制豪族,反而使商业凋敝,民不聊生。
刘莽一心想压制豪族,扶持贫民,可是等到豪族起大军反抗的时候,那些贫民帮他了吗?反而是赤眉绿林这些下层百姓打了先锋,为什么?不是贫民不知恩图报,是因为他们被豪门压制,根本没享受到刘莽改制带来的好处。
所以正儒觉得,很多事情不能只看出发点,不能一味同情弱小,要遵从客观事实,否则只能自取灭亡,主公,你觉得呢?”
梁潇笑了一下,他这下算是明白吴正儒的用意了,自己现在和刘莽做的几乎一模一样,不顾世族的庞大能量,一味同情弱小,过于急躁,不切实际,自取灭亡。
说实话,梁潇也对诛杀世族有些担心,他对世族的实力有预料,却完全不敢肯定自己能对付得了这股汹涌洪流,可是一想到世族的危害,梁潇就不愿意容忍,难道自己非得顺着世族的意愿吗?就算一统天下,也是为这些豪族盘剥底层百姓创造一个稳定的环境,那自己统一天下还有什么用?
那还不如同华夏一般在经过南北朝两百年大乱,让胡人进来把世族杀个干净,然后隋朝开启中华新篇章。
梁潇双手垫着头,用手臂压了压脑袋,使脑袋舒服一些后说道:“正儒,记得我们在临城说过的话吗?你说五五之数,你赌一个功名大业,我说四六之数,我赌一个大金天下。
今天在江门,在这个花园里,一九之数,我们赌一个朗朗乾坤,正儒,你敢吗?”
“朗朗乾坤?”吴正儒心头一跳,剿灭世族,还利百姓,四科举仕,让每个大金子民,无论豪门寒门,都能有公平的入仕机会,连医师匠人等也有渠道尽展所长,这样的天下,真可谓朗朗乾坤。梁潇其姑姑是为先皇宠妃,大金的皇亲国戚,又是大金臣子,却有如此雄心壮志,这是吴正儒一时难以接受。
更何况,一九之数,值得吗?
吴正儒沉默着,心里翻江倒海,面前的主公越来越让他觉得深远,当自己只看到梁地一隅的时候,他已看到整个天下,当自己看到整个天下之后,他已经想到要将这个天下改造成什么样子。
一九之数,赌一个朗朗乾坤。
这不再是一统天下的欲望,而是匡扶天下的理想,有这样宏图雄心的主公,身死人灭又如何?世族?不就是影响力大一点,财力物力丰沛一点,难道就一定对付不了?吴正儒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胆小,自己在畏惧什么?
吴正儒忽然明白,自己一直关心的是结果,那就是辅佐梁潇一统天下,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可以做出任何妥协,可是主公关心的除了结果,还有过程,梁潇不愿向世族妥协,即使知道顺从世族更有利自己的霸业,他也不愿这么做,一个统治者有这样的心态,是愚蠢的,可是愚蠢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值得钦佩的?
若能将世间污浊踩在脚下,一九之数,够了。
吴正儒终于点头,沉声道:“主公,我敢。”语气充满坚决。
“不怕大业未竟身先死吗?”梁潇笑道。
“死有什么可怕的.”
“史笔可是掌握在世族文人手上的。”
吴正儒长出了一口气,决然地道:“主公,正儒想通了,哪怕如刘莽一般死无全尸,遗臭万年,正儒也愿追随主公,完成主公宏图大志。”
星光洒在花园里,夜风让青草吹动,仿佛在交换着彼此的秘密,就是这个静夜,吴正儒觉得自己真正找到了存在的价值,同时,也决定了江门世族悲惨的命运。
两日后的夜晚,明天就是第十日,江门世族对这几天的战果相当满意,梁潇发布的四科举仕命令几乎被完全抵制,费家也低调了许多,张家族长春风得意,嫣然是带领江门群豪对付侯府的大英雄,意气风发地准备明日率人围堵郡府请愿,让梁潇知难而退。
这一夜,梁潇找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费家族长费昭,一个是邓家族长邓恒,两人分开进入梁潇的房间。
费昭坐在梁潇旁边,梁潇还在吃饭,今天一天都在看杨怀化、张少任等呈上来的文案,这个时候刚空下来。
梁潇一边吃着饭,一边随口问道:“费昭,本爵进入江门,世族只有你一人来迎,而本官也调查过费家族事,违法之事不少,但是却是各族最收敛的,告诉本爵,为什么?”
费昭道:“大金天下六百载,费昭也是大金子民,大人是朝廷钦封的梁州州主,来到江门,费昭来迎不过分内之事,至于族事,费昭实在约束不了,否则必不让那些子孙肆意妄为。”
梁潇夹起一块鸡肉吃下,喝了一口汤,点点头道:“很好,那你赞同四科举仕吗?”
“大人是要草民虚以委蛇,还是听真话?”
梁潇放下汤碗,看向费昭,突然不顾形象地笑起来:“费族长还真是幽默,就凭这点,真不适合干族长这样老成持重的活,不过本爵佩服,真话,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