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让纪理把玩半宿的,居然是一壶姜汤,此中疑云尚不及细纠,纪方又来,说是老太爷传唐糖过去说话。
唐糖早有预备,随纪方匆匆至西院,往纪老爷子病榻前头扑通一跪,先将迟来敬茶的罪责一力往自家身上兜了再说。
纪鹤龄不像是病发的样子,经了昨夜府中大喜,气色甚佳,这刻见了唐糖,更是满面喜色,让纪方附耳过去,急急吩咐:“你让唐糖早早敬了完茶,好给这孩子看座,不许给老二看座,让小子接着跪去!”
纪方依言前去端茶。
唐糖往一旁偷眼睨去,果然,榻尾地上老老实实俯首跪着的这个,不正是那位趾高气昂的大人?
此处无人考究唐糖敬茶礼节,纪方嘱咐她,只需跪着往床边案几上端一回茶碗,便算礼成。
然而唐糖幼时曾在纪府客居五年,与这位纪老爷子本就十分亲近,又深谙纪鹤龄脾性,遂径自递去了他的唇边,替老爷子润过了唇,又捏块方帕小心为他拭干。
纪鹤龄平生只得一个独子,独子又只给他留了三名孙儿,何尝被知冷知热的小孩子这般哄过,登时心花怒放,怎奈口齿不清,只能呜呜慨叹:“老朽我也是有孙女儿的人了!”
纪方连连欢喜道贺,又给唐糖端来椅子。
纪鹤龄要唐糖坐得近了,却别有所指地一哼,呜道:“纪方,你去,教那些个不肖孙也给我听明白了,我当糖糖是孙女儿不是孙媳妇儿,看他预备把人往哪儿辇!”
这话骂得,听者心酸,哪里有“一些”不肖孙,屋子里跪的孙子只纪理一个,纪府也只剩他这一根独苗了。
纪方略有些为难,不知这话该传还是不该传。
唐糖同纪方善意一笑,悄悄摆了摆手。老爷子说的话不过是有些许漏风,唐糖能够听懂,那位蔫了大人自然也可以懂。
纪鹤龄忽唤:“老二。”
纪理这会儿简直俯首帖耳得似个兔子,声音却仍是一脉冰凉:“爷爷,孙儿在。”
纪鹤龄之前大约正在训孙子,因始终惦记着唐糖的事,并未曾骂过瘾,这刻接了前话继而训:“老二,乾州一地,你名下的千来号人命官司尚未料理干净,这当口,姓魏的何故要你接手水部?你替他背一身的骂名,炙手可热的肥缺他交与你来挑,你俩倒是师生情重,姓魏的算盘打得亦极响亮,不过他大概昏了头,以为工部衙门真是他魏家开的了!”
老爷子大病初愈,说这么大段话已属十分不易,说完自是有些喘。
纪方上前,替老头儿小心抚了一会儿胸口,方才平复。
吓!千来条人命官司!纪鹤龄话中那位姓魏的,好像正是纪理如今的上官,恶名远播的工部尚书魏升鉴。
这等紧要话题,唐糖深以为自己杵在这儿极不合宜,赶忙起身欲退。
孰料纪鹤龄偏不答应,非让纪方将她拦坐下来:“唐糖也当听一听,老二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他年少得意,却得意得忘了形!他往日里不肯听我一言专心在家做学问,独爱……这顶乌纱,既然爱,便当小心行事,何以偏往那死胡同里行!”
纪鹤龄说罢,又是一阵气短胸闷。
唐糖无言以答,只好再递一回茶,又劝老爷子当歇息静养。
纪鹤龄茶是喝得甚为安慰,却绝不肯歇:“唐糖,纪家满门忠义的名声被他丢尽了不打紧,可你二哥哥往后的路还长,你须得时时替爷爷提醒他,他将来凡行一步,须得想一想你,亦想一想你们的孩儿。”
唐糖尴尬不已,让纪二听她的?
老爷子也真是,以他这位孙儿的能耐智慧,混个贪官昏庸到老,决计不成问题,无非是被世人骂两句,可这世上挨骂的官……多他一个不多嘛。
纪老爷子好歹也是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大人物,他连纪府的名声都可以看开,何以又将孙儿的前程说得刀山火海一般。
好像是太过言重了?
唐糖见老爷子还在殷殷盼她回话,也只好低头轻答:“呃……对……是……”
纪鹤龄虽在病中,目光依旧炯炯,对她这么两声敷衍显然不满足,唐糖被老爷子盯得面烫,只得又道:“我……二哥哥为官不易,近来家中……之事亦多少扰他心神,爷爷不要太过苛责于二哥哥。他从来就是极有分寸的人,许是少年人求功心切,遇事毛燥,待日子久了,呃……二哥哥自会体味爷爷良苦用心。”
“老二你听一听!这就是你口口声声嫌弃不懂事,要撵走的的媳妇儿!”
唐糖暗笑,不懂事?这人眼里还有懂事之人?
纪鹤龄对自己安排的婚事得意极了,想想便对这孙儿益发来气,更骂,“差一点被你坏了大事,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爷爷!”唐糖趁机起了身,将老爷子一嗔,却伸手去纪鹤龄榻里侧取过一只闲置的软垫,径自送去纪理膝下,蹲在他身前柔声嘱咐,“仲夏未至,地上毕竟还有些潮气,莫要伤了双膝。”
说罢屈身这就要去扶他。
一不做,二不休,将她留在纪府做成铁板钉钉的事,呕死纪二!
纪理当然看透唐糖心机,冷冷往她眼底里一扫,极低一哼,一把挥开她的手,自接了那软垫膝下垫了,依旧俯首跪好。
算是妥协了一半,可待他跪妥了,非得挂着那副嫌恶神情,将唐糖触碰过的衣衫掸了又掸,就好像她的手多脏似的。
还好这个情唐糖本就无须他来领。况且纪二爷素来洁癖,莫说掸灰,这会儿就算他将一身衣裳全都洗了,唐糖也是见怪不怪的。
反倒是见他气得不轻,又不好发作的别扭模样,教她颇为得意。
纪鹤龄蹙着眉头瞧这一幕,孙儿何其做作,老爷子心中着实偏袒唐糖,却也懂得欲速不达,不好事事一味责骂孙儿,索性同纪方拿着纪理打趣:“看来是我管多了,唐糖心疼老二,我们这傻小子也是知道羞的。”
老爷子漏着风将这话讲完,纪方脸皮一抽一抽,嘿嘿哈哈,连连称是。
唐糖忍笑,看跪地之人面色青成了一块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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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鹤龄天伦之乐享不够,自己吃的流食,却非留孙儿孙媳在西院午膳,饭桌就摆在老爷子屋中央。
昨天唐糖是饿伤了的,今日这满桌的吃食总算给她一些安慰。
纪鹤龄看这对金童玉女俪影双双同桌进食,又是欣慰又觉养眼,看得累了竟打起了盹,微微鼾声渐起。这样一来,唐糖倒是更为自在,埋头吃得尽兴,毫不理会旁人。
纪理趁机将脸一沉,压低了声问身侧唐糖:“不知唐小姐究竟意欲何为,在纪府又有何图谋?”
唐糖同他周旋几个回合,脸皮稍微练厚,对着那张冷脸璨然一笑:“图谋?大人,您是个忙人,我是个闲人,道不同,你我各自相安无事便是,想那么多岂不徒劳。”
纪理低嗤一声:“你如今这个胡搅蛮缠样子,唐小姐的家人知道么?”
唐糖一怔,先是红了眼眶,顿了会儿,又装作满不在乎道:“大人可是嫌弃我带的嫁妆不够丰厚?我全都交与爷爷了,要不回头你管爷爷要去?放心,那嫁妆也算过得去,终归是不会教你难堪的。”
纪理将她面庞稍加审视,便知眼前情形很是不对,面色稍缓:“我并非问的这个,是问唐家祖父……”
唐糖低头未语,手中筷子却是攥紧了。
“昨日未及同你详说!三月末唐府突逢变故,除了唐糖侥幸逃出生天,阖府上下无一幸免!是不是还要迫着唐糖将当日惨状同你细细讲上一遍?你是何时学得这般咄咄逼人,你看看唐糖,她可曾问过你什么……不当问之事?”
纪鹤龄不知何时竟是醒了,他这番话,竟然说得尤为清晰,中气亦足。
纪理闻言,神色微滞,半晌未动。
唐糖一直深埋着脑袋,并未曾听清身边人曾不曾说话。再抬头时,发现纪理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离席,亦离了他祖父的屋子。
纪鹤龄面色也不甚好,这时却自取一方白帕,从口中不知吐了些什么出来,劝道:“唐糖你莫理他!他是自知失言,对你不起,这才离席走了。教他反省反省也好!”话音无比清晰。
唐糖讶然瞪着他吐出的那两颗橄榄,老爷子狡黠笑了:“你们若知道我病愈到了这般地步,臭小子他肯娶,小唐糖你肯嫁吗?”
“这……”
“不要告诉他!你二哥哥是面冷心热,你只要顺着他讲话,这孩子其实好相与的很。他别扭的时候,便不用理他!你俩小时候不要好,可你二哥哥现在变了……慢慢你就会体会他的好。”
唐糖笑着未答,她又不见得驳老爷子说:纪二从来就是这个死样子,从来就未曾变过啊。
不当问的事,不当问之人。
而今物是人非……哪里有什么当不当,实在是不忍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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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员新婚,依律可得假九日,唐糖却是之后的一连八个白天都未见纪理身影。她只知他并不在府上,也再没跑来谈撵人的价码,一物降一物,这人大约是被老爷子骂乖了。
正是草木疯长的时节,每一寸阳光都浓烈,东墙根的浓荫里,有大片的紫藤落英,前一日被风吹散一拨,一夜过去,便又会落下一拨。在东院书房的窗前,正好能够望见。
人一有事忙碌起来,日子便过的飞快。第九日的夜里,唐糖照常研了墨,端坐灯下往纸上涂涂画画,房门蓦地被人推开了。
来人正是纪理。
纪大人那日据说是含歉告退,多日不见,他的脸色也未见得有多好,可见这人是不会有什么抱歉之心的。
纪理将一枚铜锁往唐糖案上一抛,青着脸未开口。
唐糖瞟一眼那锁,心中已然明了八分,不动声色取来手中,佯作欢喜道:“大人竟知我喜欢收集铜锁?实在多谢,只是这好像是把再普通不过的如意锁,难不成内有玄机?”
左看右看,还故意将灯芯挑得更亮,好在灯下细瞧。
看罢继续演,抬头眼珠子乌溜溜盯着纪理:“我真找不到任何玄机。”
纪二爷双目不怒自威,别是一番寒意,望得唐糖还没能同他交锋,心先虚了起来,偏了头不再敢看他眼睛。过了会儿听着全无动静,才又偷眼去瞄。
纪理淡哼一声,薄唇轻蔑一撇,厉声训斥:“一向听闻唐府家规甚严,唐小姐即便离家千里,也当恪守才是。学那梁上君子不问自取,成何体统?”
唐糖故作平静:“我听不大明白,大人快坐下顺顺气,好好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纪理指指桌上如意锁:“哼,唐小姐开锁的本事已入化境,纪某叹服。”
“嘁,就开这么个破锁……还化境……你还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唐糖惊觉失言,捂住了嘴,过会儿又讪讪笑道,“别逗了,我哪有这等能耐。”
纪理知她怎么都不会认账,又自袖中抛出一卷书册,亲手翻开,平铺于案。
唐糖狐疑地凑去细看,纪理用手轻弹那一页,书页的缝隙里,便轻轻蹦出几颗小白碎屑来。
唐糖将书一合,赫然是一本《河渠书》,不以为然往案子上一摔:“你是说这书被我看了?这种书枯燥之极,有什么可看的,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那几颗小碎末就这样跳在了案上,纪理以食指捻起一颗,淡淡道:“这是西院小厨房昨夜所做凉糕,恰恰放的是去秋所采之北院丹桂。唐小姐的兴趣如今似乎愈发的广博,唐小姐看书吃东西的习惯,却看来是改不了了。哼。”
唐糖闭上眼睛,琢磨对策。
哎呀,这个人……其实还挺服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