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殿寂静无声，我坐在偏殿的窗边，独自望向夜空的繁星。这是我以辰妃娘娘的身份，住在摘星殿的第二年。第一年时，卫曜每夜歇在摘星殿，我在近旁服侍他更衣，再睡在殿内的软榻里。第二年时，卫曜将我安置在了偏殿，他独自睡在正殿，再也没有旁人服侍。
今夜的星空璀璨，我望着满天繁星时，心里想着卫曜何时归来。他国事繁忙，每每深夜方至摘星殿，而我总是坐在偏殿的窗边，等到深夜。我默默地注视着他从殿苑走来，推开正殿的大门，点燃殿内的烛火，照出他在窗户上孤寂的身影。直到烛火熄灭，他躺下睡在了殿内，我依旧默然注视漆黑深沉的摘星殿。
有时我会想着，如果我能这样看他一辈子，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这夜卫曜回来得格外晚，星光照耀的殿苑中，他的身影分外疲惫。他推开殿门，甚至没有点燃烛火，便睡了下去。我在偏殿静坐了许久，暗自想着他就这般睡了，也不知夜里是否能睡得安稳。我起身轻步走到正殿门口，稍稍推开了殿门。
星光透过窗户照亮了摘星殿，卫曜独自靠在床头，眼神寂寞地望着窗外的星空。
我没有想到他还未入睡，掩上殿门就想要退回。但卫曜察觉我的到来，眼神微微扫过我，又看向了窗外的星空。我轻轻推开殿门，走进了殿中，在软榻上坐下，静默地望着他。
卫曜望着璀璨的星空，眼眸里映着朦胧的过往，迷茫地低喃道：“我是不是……待她不够温柔？”
我沉默着不说话。我知道他不是在问我，而我也做不出任何回答。
这夜星空璀璨，卫曜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我坐在软榻上看着他，静坐到天色泛白。
我住在摘星殿的第三年，殿内终于出现了第一个来访的人。慧妃不知如何拿到了卫曜的允许，独自前来摘星殿看我。她穿着暗红的宫装，腰间挂着通体碧绿的鸾佩，走到我面前沉默地注视着我。而我亦是沉默地注视着她。
“你不是辰妃。”周慧瑛凝视了我许久，语气肯定地道。
我抬眸望着她，面纱随着呼吸微微飘起，遮住了我毁去的容颜。周慧瑛望着我的面纱，又低头看向了她的腰间，那里挂着的鸾佩泛着柔和的碧绿光泽。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神平静如水。
周慧瑛的眼神黯淡下来，看向我时有着瞬间的迷茫，低声道：“你若是辰妃，不会在见着我腰间的鸾佩时没有半点疑虑。”
我沉默着不答话，并非我没有半点疑虑，而是鸾佩之事，我没有任何询问的余地。
“知道我为什么来看你吗？”周慧瑛望着我，略有苦涩地道：“我想不明白，为何辰妃分明就在摘星殿里，他在御书房睡着的时候，仍是唤着辰妃。”
我凝视着她，心里苦涩地想：我在这摘星殿住得再久，始终不是辰妃。
周慧瑛很快敛去了眼底的情绪，恢复了高贵端庄。“至少我要感谢你，让我明白了真相。”她对我平静地道，转身仪态有礼地离开了摘星殿。
我住在摘星殿的第四年，卫曜终于将辰妃带了回来。那日他抱着辰妃，匆匆进了摘星殿，将她轻柔地放在了床上。辰妃正在昏睡着，但她的睡颜是那般娇美，安静地躺在床上像是绽放的桃花。卫曜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低头吻着她的脸颊。
那一日，我被册封为兰婕妤，住进了西宫东暖阁。
东暖阁里有数位宫女服侍，我终于结束了独自居住的生活，心里却更为孤寂。服侍我的宫女有个名为蕊儿，我看着她时，想到的是年幼时服侍我的桃蕊。蕊儿其实完全不像桃蕊，但只为这个名字，这一点点的温暖，我将她调为了贴身侍女。
数日后有位出宫采购的宫女来到东暖阁，递给我一封信，说是有位故人要她务必交到我手中。我略有疑惑地接过，拆开读来：
“素素，安园一别已有经年，言温日夜相思，无忘曾经。今日汝封婕妤，但为虚名，言温愿请奏皇上，求娶伊人。执玉为约，日日盼来信。”
平寂四年的心湖，在这一刻漾起波澜。我从妆台下拿出一个红漆小匣，取出放在里面的蓝田玉佩，那上面雕刻的兰花依旧美丽动人。我微微抚上毁去的容颜，可我早已不是当年在村前小石桥上，与他共看柳色烟雨的素素。我将信折好放入小匣，蓝田玉也放在了信上。合上小匣的那一刹那，我的心湖归于多年的平静。
卫曜夜夜期盼的美好时光，终归只过了三个月。那日卫曜遇刺受了重伤，隔日辰妃受惊落了龙胎。数日后，卫曜躺在乾心殿里，时常昏睡不醒。慧妃日夜在乾心殿服侍，派宫女传话于我，问我可要来看望皇上。我穿上淡黄色的宫装，在头上插上玉兰簪，匆匆赶去了乾心殿。
乾心殿内珠帘垂摇，周慧瑛正在里面服侍，见着我进来，走出来对我微微颔首，便出了乾心殿。我抚着担忧的心口，提裙走进了内室，看见了那明黄的龙床。
卫曜此时已经醒来，眼神无光地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册账本，翻到了金饰宝簪那页。他微微扫过我一眼，又垂眸看着账本，目光似是凝固在了那里。
我走到龙床边默然站立，望着这般寂寥的卫曜，心里生出诸多难平的情绪。
乾心殿内寂静了许久，卫曜终于微抬起眼眸，沙哑的声音唤道：“陈林。”陈林立即从殿外进来，对着卫曜跪地等候命令。
卫曜目光凄然地望向摘星殿的方向，沉痛地闭上了眼眸，道：“撤去摘星殿的守卫，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回禀朕。”
陈林的面色寒冷，领命下去了。而我依旧站在龙床边，默然地看着卫曜。
卫曜闭着眼眸，向我挥开龙袖，道：“朕累了，你下去吧。”
回到东暖阁，我再次过着平静如水的生活，只是听闻前几月风头大盛的摘星殿陷入了沉寂。慧妃时常派人送来些宫中用品，偶尔几次，她亲自过来看我。其实我们俩人无话可说，只是望着窗外，相互静默地陪坐着。
直到有一日，周慧瑛从沉默中抬起眼眸，望着我的目光有些悲凉，低声道：“再坚强的人，也有孤寂的时候。至少在你这里时，我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我默然地望着周慧瑛，我们真像两个受伤的人，互相舔舐着伤口。但至少周慧瑛与我是不同的，她的伤口远没有我深。不，有时我会想着，或许我的伤口没有我想的那么深。
这年的冬天来临，飘了许久的大雪。我在东暖阁内整理着东西，又将曾经小姐与卫曜的信拿出来，细细地读过。烛火跳动了一下，阁内走进来一个明黄身影。
我有些惊慌失措地收起了信，没有想到卫曜会突然来此。自从尉迟征将军兵败自刎，前方军情紧急，卫曜住在乾心殿，还从未去过任何宫殿。
卫曜看向那装信的木匣，只瞬间就明白了一切。他走过来打开木匣，拿起里面泛黄的信件，自嘲地道：“原来在你这里。”
我的心疼得无法呼吸，无措地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静地站在一旁。
卫曜神色冷淡地拿出一封信，放在烛火上点燃，低沉冷酷的声音道：“没有人能从朕的手上夺走这天下，即使是朕最爱的女人，也绝不容许！”就在这一句话时，那封信燃烧起来，信上的墨迹“燕青墨砚，阿墨这是芳心暗许么……”在这瞬间燃烧殆尽。
冬天即将走尽的时候，燿太子攻入了梁京。皇宫经过一夜的混乱，再次恢复了平静。我依旧住在东暖阁，过着平静如水的日子，但我心知，这样的日子也到了尽头。
我让蕊儿暗自潜入摘星殿，偷来了辰妃的宫装。当蕊儿拿着水蓝色宫装递给我时，我取出埋藏的最后一坛碧香酒，交给了蕊儿，让她送去乾心殿。蕊儿眼神哀伤地看着我，似是明白我要做什么，还是抱着酒坛去了乾心殿。
东暖阁内空无一人，我画上最美的红妆，换上了水蓝色宫装，仿佛在瞬间成为了高贵的辰妃。我从妆台下拿出一个红漆小匣，取出里面的信细细读过。我取出蓝田玉佩，穿上红线，系在了手中，然后步履款款地出了阁楼，一路走向了碧波万顷的太液湖。
湖边吹来湿润的春风，我闭目回忆着多年前的洛阳灯会，五彩斑斓的烟火下，人海茫茫之中，我坐在香车内，遇见华丽马车中紫衣公子时的怦然心动。我的嘴角露出温暖的笑，在吹拂而过的风中，俯身沉入湖中。
卫曜，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湖水湮没我的刹那，我的眼前闪过汝南王府的七年时光。我为小姐在妆台前梳发，碧香拉着我唤素姐姐，直道我梳头的手艺真好，小姐回过头来，笑着唤我素素。那时小姐交给我问墨轩，我便常去那里看看，走进院门时就听到了书声琅琅。学堂中站起一袭青衫，杜言温正对着傅老先生谈论，又似是心有所感，温润地目光向我看来。
原来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竟是给了汝南王府和问墨轩。
意识逐渐淡去，握着蓝田玉的手逐渐松开，但系着的红线依旧将它牵在手中。我在最后的意识中，微微地想着：如果在洛阳的那个夜晚，我遇上的是杜言温，一切都会不会不同了？
言温，我欠你的太多，来世再向你偿还。
（素素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