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历经几朝风雨，风景秀丽如初。河流穿城而过，一座座古朴石桥相连，两岸飘扬的青柳中，古楼上的红灯若隐若现，似乎是从山水墨画中走出，有着与生俱来的婉约之美。
我们走在柳树下，风涯牵着两匹马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稍稍等候我和碧香。
“小姐，快看那些东西，可漂亮呢！”碧香拉着我，小脸上闪着兴奋地光，对着街上精致的织品和韵味十足的扇子挪不开眼了。
我不由得会心一笑，碧香似是一直藏着心事，如今总算是开心起来了。“先找个地方落脚，等会儿有你逛的！”我拉住她的手，笑着道。
“前方有个兴隆客栈。”风涯的声音传来，答得十分配合。
我朝风涯露出笑脸，牵着碧香向前走去。前面有个岔道口，人来人往，像是个热闹的市集，传来粗嗓门的吆喝声：“大伙快看呐，胸口碎大石！”
市集上的百姓很快涌了上去，将路口挤得水泄不通。我不欲多作停留，可是见着碧香的大眼睛冒着期盼的目光，心道不若满足她一回，不由得瞄向风涯。他牵着马停在外围，倒也没有阻拦的意思，我便乐滋滋地拉着碧香去凑热闹了。
“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各位父老乡亲，我们兄妹二人路经金陵，盘缠用尽，只得在此卖艺，请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人群中央的空地上站了个红衣姑娘，说话清脆如铃，长得也是玲珑可爱，此刻正以手抱拳，向大伙致礼。
围观的百姓立即热闹起来，不少人抡起袖子，高声捧场道：“快开始，咱都等得不耐烦啦！”
那红衣姑娘的眼眸在人群中转了一圈，露出调皮的笑意，转身走到了中央摆放的桌子上，躺了下来！另一个长得虎背熊腰的年轻大汉抱着石头上前，放在了红衣姑娘的胸口前！
人群里皆倒吸一口气，紧张地看着场中央。碧香亦是兴奋得不得了，挤到了最前面，找了个好位置对我叫道：“小姐，这里，这里！”
我开心地朝她招手，正要上前去，却被风涯拽住了胳膊。他不知何时来到人群里，寒星般的眸子泛着冷意，扫了一眼场中的红衣姑娘，沉声道：“叫回碧香，我们离开这里。”
啊？我抬头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怎么风涯又管起我们看热闹了？
这时“砰”地一声巨响传来，人群爆发出掌声，又听得红衣姑娘的清脆声音道：“多谢各位父老乡亲的捧场！”众人拍手叫好，有不少掏出钱包，“哗啦啦”铜钱响了一地。
红衣姑娘面露喜悦，逐一从地上捡起了铜钱。碧香也掏了几枚铜钱递给她，那姑娘对碧香露出甜美的笑脸，接过了铜钱。我顿时感觉身边凉意飕飕，小心地瞄向风涯，不得了，风涯大神脸色阴沉，怕是要生气了！乖乖，我还是赶紧把碧香弄走吧！我挤到了碧香身边，正拉住了她的手。
“这位公子，可否请您挪开一下？”红衣姑娘的声音响起，众人的目光聚焦到了一个穿金戴银的富豪身上。那男子三十几许，却是肥头大耳，满身的绫罗绸缎，恁得像个暴发户。
肥头大耳男的眼睛本就小，此刻一脸肥肉皱起，更是把眼睛挤没了，鼻孔朝到了天上，喷着气道：“要这铜钱，就从我脚底下拿！”
我闻言蹙起眉头，目光朝他脚下看去，绣金鹿皮靴踩着一枚铜钱。而红衣姑娘蹲着身子，看样子是方才正要拾起它，却被肥头大耳男一脚踩住了。
人群里有人开始打抱不平，大声指责肥头大耳男欺人太甚，甚至有几个壮汉光起胳膊，就要上前教训他。整个场子吵闹不已，可红衣姑娘的眼眸闪了下，低下头顺从地去取他脚下的铜钱。肥头大耳男愈发得意了，将铜钱用力踩紧，竟是不让红衣姑娘取出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要上前说理，谁知胳膊又被风涯死死攥住了。我回眸瞪了他一眼，刚想说你今日哪根筋不对了？！却见着风涯脸色满是肃然，寒眸里闪着诸多的情绪，望向了不远处。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几名官兵举着“肃”字大牌，护着一顶官府的轿子向这边而来。
那轿子停在了人群外围，掀开轿帘，走出来一位六旬老者，须发尽白，却是双眸深邃，眉目间有着浩然正气，掷地有声道：“乡亲们是为何事争吵？”
“是顾大人！”百姓们立即爆发出欢呼，纷纷跪了下来，还有人拉着红衣姑娘，好心提醒道：“姑娘，快请顾大人为你做主！”
我心里一阵诧异，霎时望向这位备受尊敬的老者，生出无限崇敬。
这是苏州知府顾毅武，在前朝时就以明谋善断闻名天下，甚至传言“顾毅武出，天下清平”。前朝皇帝皇甫邑虽暴虐无道，却也算是惜才，派人请顾毅武做宰相。顾毅武上任后，以雷霆手段整治了朝政，甚至要求皇帝以身作则。皇甫邑龙颜大怒，当即就要杀顾毅武，顾毅武在朝上痛斥陈朝弊端，直接脱下官服，辞官回乡，一身傲骨被后来的无数文人墨客称颂不已。
如今改朝换代，顾毅武再次出任为苏州知府，一当便是二十多年，将苏州治理得经济繁荣，百姓安康，成为大兴最富庶的地方。
可是顾大人既为知府多年，也不知有没有见过我，若是见过了或者看过我的画像……正这样想着，我周边的百姓已经全部跪下来，四周一片低压压的人群，只余我和碧香两人傻愣愣地站着，简直就是“鹤立鸡群”，要多突兀有多突兀。
顾大人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即使纱罩遮住了我的容貌，我依然觉得心里虚得慌，拽着碧香赶紧跪了下来。这一跪，才发现前方不远处的风涯低垂着头跪在地上，甚至侧过身子遮住了部分脸庞。
顾大人的目光只停留了片刻，便扫过跪了一地的百姓，面色慈善温和地道：“乡亲们请起，若有什么冤屈，不妨尽数告诉本官！”
“顾大人，是这胖子欺负姑娘，踩着铜钱要她从脚下取出来！”有个年轻大汉为红衣姑娘说话，道出了实情。“是啊是啊，这姑娘没了盘缠，到我们的地方卖艺，怎能如此受人欺负？！”百姓们纷纷起身，向顾大人打抱不平。
我的四周又涌上了人群，很快把我淹没其中。一袭黑衣疾步而来，风涯从地上拽起我和碧香，寒着脸就道：“走！”我亦是不愿多留，立即跟着风涯离开了此处。
风涯带着我们去了兴隆客栈，这家客栈位置不偏不闹，生意也不温不火，倒是很符合我的要求。店小二还算周到，领着我们上楼，嘱咐了些事宜才离开。碧香将包裹都放了下来，我坐下歇息片刻，心下稍稍安定，看来我们暂时需要住在这里了。
“小姐，我出去打点热水来！”碧香动作利落地收拾好东西，匆匆地出了门。不一会儿楼道上传来碧香气愤的声音：“你是故意的！快还我热水！”
我惊得从座上起来，连忙出了房门，一眼就瞧见碧香和一个男子起了争执。那男子肥头大耳，满身的绫罗绸缎，可不是方才在街上为难红衣姑娘的暴发户吗？
肥头大耳男的脸色相当难看，小眼睛直盯着碧香，指着身上的衣裳就叫道：“你知道我这身值多少钱吗？”
店小二的脸上十分为难，忙着劝架道：“张公子，这姑娘也不是有意的，这事儿就算了吧！”
“哼，这胖子分明是有意要撞我！方才在街上见着他，就不是个好东西！”碧香的大眼睛瞪得圆溜，冒着火焰，气势冲冲地指责着肥头大耳男。
“你！”肥头大耳男的脸色又青又白，面部肥肉颤抖，指着碧香却是说不出话来。
瞧那肥头大耳男气急败坏的脸色，料想是方才的事顾大人给妥当解决了。我当即下楼拦住了僵持中的两人，装成和事佬的神色，苦口婆心地劝道：“想必此时顾大人还没有走远，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和顾大人说说，顾大人一定会秉公无私地处理此事。”
肥头大耳男的脸色立马变了，比方才还难堪，往地上淬了一口唾沫：“呸，今日真是晦气，赔五十两银子不说还弄坏了衣裳！”他不想再与我们纠缠，催促着店小二赶紧上楼，便进了我隔壁的客房。
碧香瞧着他的背影，捂嘴偷笑起来。我干咳一声，故作严肃道：“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撞上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碧香笑得眉眼弯弯，乐着道：“我看他欺负那姑娘，就是气不过！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当姑娘都是好欺负的？”
“你个鬼机灵，”我摇头笑道，伸手勾勾她的鼻子：“下回不准这么莽撞了！”
“是，小姐吩咐，碧香不敢不从！”碧香朝我吐吐舌头，调皮地笑道。
在兴隆住了几日，我让风涯四处打探消息，自己也到各家酒楼和客栈，委婉地打听一个长相俊美的白衣男子，依然没有任何消息。我心中愁肠百结，琢磨着是不是该从官府下手，打听定远侯的消息？可如今我的身份，如何能去轻易接触官府呢？
我揉揉眉心，推开了房间的窗户，清凉秋风吹拂而过，稍稍吹散了愁绪。窗户正对着客栈的院落，院子里挂了不少衣服，一个碧色身影若影若现。我不由得一愣，飞奔下楼，直接到了院子里。
院中支撑了几个架子，各色的衣服随风飘扬着，碧香正在用力地搓洗一盆衣裳。她将袖子抡起到手肘，手上笨拙地搓着衣角，搓完了又在凉水里漂着，一双小手浸得通红。来来回回洗了几遍，她起身抖抖衣服晾好，还不时擦着额上的细汗。
我默默地注视着她的动作，心中泛起酸涩：碧香是我的贴身侍女，从不需要干这些粗活，可如今却在客栈的院子里洗着衣服……我走过去，心疼地握住她的手：“碧丫头，你怎么在自己洗衣服？”
“小姐！”碧香被我惊得一跳，连忙缩回手藏在身后，眼神躲闪，不自在地道：“在丹枫苑时也是我洗的，已经习惯了……”
我取出一块丝巾，温柔地替她擦着细汗：“这里和丹枫苑不同。我们多付些钱，交给店家就行了。”
碧香垂下了眼眸，踌躇了许久，才小声道：“我们的钱不够了……”
我的手蓦然一顿，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一直生活得养尊处优，竟是从未考虑过金钱的问题！我的嘴角扯过一抹苦笑，原来离了安阳郡主的身份，我什么都不是，甚至连自己都养不活。
“我们离开安园时的包裹都留在落云崖上了，只剩下风涯身上带的钱。可这里的吃穿用度，处处都要花钱……”碧香低着头，声音越说越小。
我心疼地看着碧香，她自打来了金陵，明明看中了很多喜欢的东西，却是一样都没有买。这些天的花销也都是她在打理，尽量不让我操心。原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碧香也懂事了，再也不是从前风风火火的小姑娘了。
我眼眸温柔地望着她，替她撩过耳边的碎发，问道：“我们剩下的钱，还能用多久？”
“若是节省些，大概是十天。”碧香咬着唇道，眼神十分忧虑。
我沉默了下来，如今只能这么办了……我转身取下方才碧香晾的衣服，唤道：“跟我来。”碧香一脸疑惑地看着我，还是随我回了房间。
我取来所有的衣服，找到有金色飞蝶的领口，剪了开来，里面露出一片闪闪发光的金叶子。碧香眼露欣喜，小心地拿出金叶子，赞叹道：“小姐想得真周到！”
“这是我曾吩咐你缝进去的，也多亏了你一直都按我的话做。”我微笑起来，催促她道：“快找找看，有哪些衣裳里藏了金叶子？”
碧香立即动手去找，不一会儿就集齐了三片金叶子，却是没有更多的了。她瞧着桌上孤零零的三片金叶子，不由得有些失望，嘟哝道：“只有小姐落崖当日穿的衣服上有，早知道就多缝一些了。”
我默然地凝视着金叶子，心情亦是很沉重。当初我因落湖之事心有余悸，才临时想出缝金叶子的点子，却不想这些金叶子真有用得着的一天。世事难料，一朝从云端跌入泥土，富贵繁华不过是过眼烟云。我轻叹着气，安慰碧香道：“这三片金叶子虽轻，质地却很纯，也够我们用上几个月了，之后的事情我们再想法子。”
碧香懂事地颔首，眼眸里却仍藏着一抹忧色。我拉过她的手，凑近她笑道：“不准你再偷偷地洗衣服了，就算要洗也可以叫上我，咱俩可以一起洗！”
“小姐！”碧香蓦地抬眸，脸上满是急切：“小姐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碧丫头，我已经不是小姐了。”我严肃地看着她，“今后我们两人，还有风涯，就是相依为命了。我若是这点苦都吃不了，今后还如何和你们一起生活？”
碧香愣愣地看着我，大眼睛里悄然闪现泪花，语带哽咽却是极为认真地道：“在碧香的心里，小姐永远是小姐。”
我凝视着碧香，心里是说不出的感动。碧香说的小姐，不是她需要尽心服侍的高高在上的人，而是她打心眼里喜欢我，愿意跟随我去任何地方。
我伸手抹去碧香的眼泪，笑道：“瞧瞧你，怎么说两句就感动得哭了？快把眼泪擦擦，拿一片金叶子去换些碎银子，买些喜欢的东西。”
碧香破涕为笑，点点头道：“好，碧香这就去！”她拿起一片金叶子，朝我露出天真烂漫的笑脸，欢快地出了门。
碧香离开了客房，我暗自琢磨了一会儿，还有许多事情要找风涯商量，便去了风涯的房间。我的隔壁住的是前几日遇上的肥头大耳男，再隔壁便是风涯的房间了。
我敲了半天房门，风涯都没有反应，想着他是不是又出去了？这段时日，风涯替我四处打探消息，总是清晨出门，深夜方归。他的真气还没有恢复，又是这般劳累，真的是太为难他了。我的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转身要回房间，隔壁的房间却是隐约传来打斗之声。
我凝神一听，打斗之声突然停止，里面传来一个冰冷的女声：
“涯堂主，你离开刹罗门八年，是时候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