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外,蒋夫子站在大门口靠着墙边的位置,虽未曾开口说过话,因穿着和这气质看起来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渐渐地也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只大家伙儿并不认识这个人,也不太好开口询问。又因这人是与郭老汉和柳家闺女一块儿来的,其他人便拿话去问郭老汉。
郭老汉尴尬得很,也不知这事情该如何说。只拿了眼睛望向蒋夫子,欲言又止地模样。郭老汉奈何不了几人,便道:“这事情,老汉我也说不清楚。莫来问我。”
其他人不信他的话,便有人说柳家闺女许的人家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只这个人怎么看怎么不像。又问郭老汉大妞儿的夫婿如何没来,真是让郭老汉下不来台,只把嘴巴闭紧,做个闷嘴葫芦来。其他人瞧来,少不得觉得恁是没趣儿。
柳氏在屋里,拿了柜子上头搁放的土碗下来,打算去外头舀碗水进来。柳家的厨房只在院子里搭了个简陋的棚子,一到冬天那风灌进去,冷得人直哆嗦。
柳氏一出门,便被他本家的叔娘叫住,跟着她一起出门。蒋夫子站在门边,见柳氏出来,看她已经止住哭泣来,脸色虽说惨白惨白,倒也比刚才叫人放心不少。
柳氏出了门,自是一下子便瞧见了他。见他也正看着她,柳氏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与他说话。遂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低头出了门。
从厨房里取了碗水,柳氏又从箱子里撕了一小片白布出来,沾湿后弯腰在娘的嘴唇上擦了擦,给她润润,又同样地出来堂屋给她爹擦了擦嘴。
做了这些事情,柳氏道:“这些日子,多谢大家的帮助。大恩大德,我们姐弟这辈子都磨齿难忘。”
其他人见她情绪稳定下来,说了些许安慰她的话,见她这作女儿的已经回来了,一些人也就陆陆续续回家去。
很快这屋子也就只剩下柳家几个本家的叔伯婶婶们,还有郭大叔两口子也在。
柳氏的嫡亲大伯柳大瞧了一眼那个陌生男人,又看了看侄女儿,问道:“大妞儿,你回来,带着的这男人是哪个?你夫婿如何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当初送侄女嫁去外头,柳氏的大伯也亲自去了一趟,是以见过柳氏的丈夫。
柳氏看着他大伯,五短身材,留着长长一撮小胡子。柳氏知道这件事情迟早他们都会知道,便道:“这是蒋夫子,他如今便是我的夫了,前些日子王家人在外头欠了一大笔债,已把我典卖了出去。”
柳氏大伯被这消息激得咳嗽起来,他往地上一跺脚,恨恨道:“把你典了出去?他狗日的王家人,恁不是个东西,竟然把你典出去,他狗日的把我柳家人当什么了?”
柳氏大伯自小便是个火爆脾气,当下便说要去找王家人讨个说法。柳大的婆娘忙拉住他,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三弟和三弟妹都还身死未卜!”
柳家共三兄弟,本还有俩个妹子,可惜一个早年夭折,一个当年难产而亡。柳氏的二伯也道:“大哥,大嫂说得对,如今还是三弟和三弟妹的事情要紧。这王家人,以后咱们再找也不迟。”
柳大看着至今身死不明躺在板床上的兄弟,道:“当初我便说,大妞儿的婚事还是不要这般草率。偏他被那婆娘的话给糊了眼,直说他毕生的愿望就是把孩子们都送出这片大山。现在好了,狗日的王家人,竟把好好一个闺女生生当成货物给卖了。”
柳氏二伯道:“大哥,事情如今都已经发生了,你也少说两句,三弟若是知道王家人这般糟蹋大妞儿,这心里也是苦的。”
柳大气呼呼地扭过头生起闷气来。
蒋夫子到了这里也快来两个时辰了,一直未出口说话,这会儿见柳家这些亲戚都有些气愤的模样,蒋夫子走上前来,道:“各位,且听我一言,蒋某自典了大娘家来,待她也甚好。你们都是她的亲人,自是该怜悯她,旁的话我也不多说,只她在我家一日,我当是会照顾她一日。”
柳大心里还有气儿,只把脑袋往墙壁看。
柳氏道:“大伯,二伯,那件事情,我也不知该如何跟你们说。王家设计典卖我,若不是蒋夫子心善,我这个人怕是又死了一回。这件事情,以后我会亲自向王家人讨个说法来!自我来蒋夫子家里,他也未曾亏待过我。我过得很好。”
见大妞儿都这么说了,事已至此,他们几人也没法改变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可叹三弟这一家子,如今真是要家破人亡了。
柳氏在家照顾父母,外头的事情,一时间倒是落在蒋夫子肩头。家中没甚吃食,便是整个村子,也过得甚是艰难,吃树皮,吃野菜,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山里本就寒凉,可即便是这样,这里的人,好些也不过只穿了薄薄一层夏衫,小孩子们也是病怏怏,一脸菜色,蒋夫子见着这般贫困的村子,也有些明白了当初为何大娘她爹会执意把她嫁出去,这里,实在是太穷了。
蒋夫子找了柳氏两个伯父,掏了一定银子出来,白花花的银子一下子闪瞎了俩人的眼睛。柳大和柳二两兄弟活了这么几十年,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笔的银子,便是有时贩山货回来,换了家用,这怀里头能留下百十来钱已经是很不错了。
柳家两兄弟看了几眼,只得收回目光,神色复杂的看向身前这个青年男人,暗道:也许,大妞儿跟着他真的会过得不错。
蒋夫子道:“拿这十两银子,去买些吃穿用度的回来。到时候后事安排,还得靠村里的人。”
柳家两兄弟道:“蒋夫子,前日我兄弟二人对你有些敌意,还望夫子你莫见怪。咱都是粗人,不会说话。”
有了钱,柳家两兄弟自是指派儿子们出去采买,至于会不会被这些人捞油水,蒋夫子心里有数,却并未在意。
柳家的儿子们招呼着村里的青壮年去采买,并许诺说等回来后一家发小袋米粮。浩浩荡荡二三十个青壮年小伙子出了山,这村子里头便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和女人们。
如果说最开始这些人对柳家闺女带回来的这个男人,还在心里头嘀咕她甚话来,这下子完全是羡慕得很。羡慕柳家两口子真是养了个好闺女,把了个有钱的男人,而这个男人还乐意给柳家大妞儿钱花。没见如今柳家里头的事情都是他在安排,两位老人的寿木已经让村里头懂木工活儿的人再赶着做了。
柳氏的妹妹和弟弟并不曾见过大姐夫,这回倒是真把蒋夫子当成大姐夫了。屋前屋后,两人看见他就这般叫来。柳氏不知该如何跟两个小的解释这件事情,遂只当没听见,由着他们去。
这一晚,柳氏她娘终于睁开眼醒来。柳氏当时正在外头给爹擦脸,听见里头妹妹的叫声,柳氏忙走进去,确实看见原本双眼紧闭的娘亲,睁开了双眼,这会儿正看着她们姐妹俩。
张氏一看见自家大闺女,这双眼便含满了泪,柳氏忙上前来,叫了声娘亲,又让妹妹赶紧再去舀一碗水进来。
张氏看着自家大闺女,伸手紧紧拉着她的手,一直看着她。柳氏忙道:“娘,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二妞取了水回来,柳氏端过来给她喂水。张氏喝了一碗,喘了几口气儿,几日不曾吃饭,那声音很小很小,道:“大妞儿……回来了。”
“是,娘,我回来了。”
张氏伸手指了指外头,道:“你爹……”
“爹在,爹在。”
“扶我……去……”
在屋子的外头柳家两兄弟听说弟妹醒了,也赶紧冲进房门来。柳大道:“三弟妹,三弟在外头,你先吃点东西。”
张氏摇头,直指着外头,“扶我……”
几人奈何不得她,将她半搂半抱着出去,扶她坐在凳子上。
张氏一手扶着门板,一手颤巍巍地去摸自家男人的脸,也不说话,只是很安静地看着他。
柳大咳嗽了一声,看了看张氏,道:“三弟妹,大妞儿她家那个也来了,你要不要见见?”
张氏点了点头,看着自己大闺女,道:“女婿……也……来啦?”
柳氏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低着头。
蒋夫子很快便从郭老汉家中过来,虽说这几日有些风尘仆仆,那股精神劲儿倒是很不错。蒋夫子一脚踏进房门,张氏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家闺女,虽说觉得女婿比原本想象中的要来得老成很多,看起来是一脸正气,与自家闺女也很是般配。
说来当初两口子许了这门亲事儿,把大闺女嫁出这大山。心里也是惦念得紧,常常念叨。当时大闺女嫁过去,本该是三朝回门,只那王家人当时哪里愿意陪着这大山里头的媳妇儿回娘家来,遂不曾回来过。是以张氏至今还未曾看见过自家女婿来,这会儿见着人,比她想象中更好,张氏心里头高兴,她嘴里头直说道:“好,好,好……”
晚间,张氏也喝了一小碗菜汤,看着精神头比往日躺在床上好了很多,天色已晚,张氏见三个娃儿这些日子来都睡得不好,便赶他们去睡觉,柳氏只让弟弟妹妹去,自己要坚持在外头守着,张氏道:“大妞儿,这几日你也累坏了,快进去歇息,待会儿娘若是累了,便叫你来替我。”
柳氏推脱不过,只好带着弟弟妹妹去睡觉,又让她娘待会儿一定要叫醒她。张氏当是答是。
这会儿已经是亥时,其他人已经离开,张氏这丈母娘,看着这女婿是越看越满意,早就赶了他睡觉去。这些日子,蒋夫子借住在下头郭老汉家中。
屋子里静悄悄的,过了一阵,张氏去外头打了水来,掀开自家丈夫的被子,解开他的衣裳,给他擦身子,她细声道:“我给你擦干净,你不要这么急,等着我。”
很快张氏又拿了新的衣裳来,她人小,也没甚力气,却是没办法给他穿上,只好放在一边。
张氏的眼皮子直往下耷拉,她只好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丈夫,嘴唇翕动,却听不见声音来,若是仔细分辨,能知道她说的是:“女婿很好,对大妞儿很好,放心了……”
柳氏在屋里头,给弟弟妹妹哄着睡着了,她却是睡不着觉,听着外头的动静,听见她娘走动的声音,柳氏睁着双眼,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又过了好久,柳氏听见外头没甚动静,柳氏心头一惊,忙坐起来,朝外头喊:“娘,娘,你睡了吗?”
未曾听见答话声,柳氏一下子从床上下来,也不顾着穿鞋子,便跑到堂屋里,只见她娘一只手撑着脑袋,柳氏又叫了一声,没有回话,柳氏一边大叫了声二妞快醒,赶紧探了手朝她娘鼻翼边探去,隔了一会儿,有点气息,却微弱,那头二妞也已经出来,怀里还抱着正在揉眼睛的小弟。
二妞见她大姐如此动作,道:“大姐,娘她……”
柳氏抽回手,又要去探她爹那里,只听一前一后连着两声咕噜响,却是咽了气息。柳氏惨白着脸,这一回,再探手,却是没有了一丝儿气来。
柳氏知道,他们这回是真的去了。
柳氏忙起身,打开房门,扯开嗓子朝住在下头的郭大叔那边喊道:“郭大叔,我爹娘咽气儿了……”
柳家的大伯和二伯却是还住得比柳家高一点,柳氏的脚程不快,她忙回屋去,接过弟弟,对二妞道:“你快去叫大伯二伯来。”
吩咐完,柳氏能听见自己心头跳得飞快。
郭老汉家与柳家离得最近,是以在听见大妞儿那声叫喊,忙爬起来往柳家赶。不过几十息的功夫,郭老汉一家子和蒋夫子都上来了,入目便见这缝好的寿衣却是放在那门板的末梢。
郭老汉道:“这寿衣是谁拿出来的?”
柳氏木木地道:“是娘。”、
鲜氏叹了口气儿,忙把两个孩子推进屋子里去,道:“我们得给你爹娘换衣裳,你们做小辈的却是不能看的。”
只片刻,大伯二伯两家也跑来了,二妞被她二婶拉着站在屋子外头,说是要等里头把她爹娘的衣裳换好才能准她进去。
几个人一阵忙活,很快便给两人换好了衣裳,就着那张搭制的门板,将两人一并躺着,只上头盖了张白布。